禁忌书屋 - 经典小说 - 春燕归林【1v1 古言】在线阅读 - 施礼待

施礼待

    

施礼待



    徐谙头一回撞鬼,未曾想过居然撞上了这般憨傻无能的女鬼。

    无论善恶,鬼怪爱捉弄人的本性是不会改的。她许是打定主意要吓他一吓,故而显出了些本形,想看他出丑。

    她自以为一具尸象就能让他大惊失色,殊不知容色瑰丽者,即便亡故,也另有一番勾人心弦之处。

    少女肌如白雪,身上又穿着素白的衣衫,二者相映相融,愈发衬得她整个人玲珑剔透,简直像是一尊瓷白的官窑梅瓶。瓶儿秾纤得中,修短合度,恰如她身姿柔美却并不纤弱枯瘦。嫣然一笑回眸顾盼间,无端让徐谙想起了两句诗:

    东山窈窕娘,幽梦恼襄王。

    前句写实,一字不虚,只可惜后一句却与他所居之陋室俗日毫不相干。

    眼见并未吓住他,少女反而被惊着了。她稍显慌乱,一时不知作何反应,无措纠结一番后竟换了幅沉凝郑重的神态,问起他姓甚名谁来。

    徐谙如实答了。不止如此,他还将问句抛了回去。

    “敢问,姑娘芳名?”

    少女闻言沉默了。远山黛眉婉转可怜,似乎勾起了她诸多伤心事。她侧过身子幽幽飘去了一旁,倚在博古架边,良久,才轻轻吐出一句。

    “小女子林氏春燕,湖州乌程人士。”

    湖州。

    此地甚远矣。

    徐谙原以为她不肯告知半字,眼下既得了这句,也不好追问过多,只得依礼颔首道:“林姑娘,你方才言说亡者难以久留人世,于你似有异状。虽不知你是如何流落至此,又为何一路随我归家,但在下瞧得出,你并无害人之意。”

    林春燕无奈苦笑了一下。

    “今晚便罢,明晚,还请姑娘另寻去处罢。”徐谙顿了顿,继续道:“并非在下贪生怕死,只是小子出身微寒,寡知少识又无财帛,实在无力庇佑姑娘。再者,男女有别,在下敬重姑娘的品行,不敢冒犯。”

    好漂亮的一番话,林春燕真正对这个少年刮目相看了。从头至尾他只贬自己,未提及她一句不是。他待她,就如待一位寻常的陌生姑娘一般客气冷淡。可这份客气冷淡,都是林春燕做鬼后漂泊间难以奢求得到的。

    他说他敬重她的品行,可她又有何品行?这少年不知晓,她光是嫁人就嫁了三回了。一次比一次嫁得高,一次比一次更像那麻雀变作的凤凰。人人都道她惯会使狐媚手段向上爬,礼义廉耻全然不顾,甚至于最后一回,她还嫁给个有妻室的男人,做了他的外室。

    想到这儿,林春燕自己都忍不住发笑。

    “公子宽心,明日卯时前小女定会离开此处,不再扰公子清净。”

    既已议定,一人一鬼都松了口气。徐谙正欲理理床榻,好让出个地方来,林春燕却拦住他道:“无须如此,劳烦公子用净盆取些清水来,井水即可。”

    闻言,徐谙不禁停下手中的动作怔了一瞬,不过还是很快依言照办了。正是夜半三更的天,伴着院墙外的打更声,他冒着寒风出去打了桶井水上来,又将井水舀进了铜盆。

    铜盆崭新,井水澄澈,一切都清清亮亮的。林春燕见了十分满意,而后便当着徐谙的面,化作一缕白烟融进了盆中水光,眨眼消失不见。

    “多谢公子。”

    少女轻笑了一声,旋即再无声响。

    今夜怪事连连,只好见怪不怪。徐谙呆立着瞧罢,竟也没有多问半句,扭头便去温自个儿的书了。

    他决心不眠,可又不敢将心思全然放在书上。往日能阅过十页,眼下却将将半页,时辰简直难熬得要命。徐谙越看越烦,越瞧越躁,正欲丢开再换一册,却听见外头吵嚷声骤响。

    人声,犬吠,鸡鸣,驴叫,车马……一瞬间全都闹开了。又是这样混乱的场面。

    徐谙的浓眉一下子拧成了一团,他知道自己不得不出去应付,万一那人闯进来撒疯,这一屋子东西可全得遭殃。

    “老三!爹回了!”

    房门外,徐家老大和老二不停叩门唤他,眼见一时唤不出来,干脆先去薅起睡熟的老四老五。待到徐胜才跌跌撞撞下了车,又被人七手八脚地扶过门槛,醉眼朦胧一抬头,最先望见的便是阶前廊下一道孤零零立着的身影。

    所有儿子都在他跟前,或远或近地偎着他,除了那个老三。每每喝点小酒回家,他总是用一幅阴阴冷冷的眼神盯着他,跟条毒蛇似的,面上连一丝笑意也无。

    哪里像是儿子迎接老子,分明就是来讨债的!

    今日徐胜才本就赌输了钱,窝了一肚子火,打眼瞥见这小子更是气不打一出来,当即就骂开了。

    “……老子真是白养了你这个混球!他娘的,别以为读了点狗屁文章就能飞上天去了!瞅瞅你那个熊样,就你?哈哈哈!考上八百辈子也考不上个童生!”

    “……学的魏家那一套!装腔作势,你清高给谁看?老子告诉你,从今往后再没一个子儿给那臭老头!又是学杂又是束脩,老杂毛!供你这小畜生倒不如让老子多打几壶酒!”

    他骂骂咧咧的,满嘴里又脏又不堪,扯上了三四门子的人。论理,徐谙总该有些回应,可是他一如既往地倔着,不吭一声。

    从小到大听得多了,也就不觉得有何可恼的了。

    徐胜才乱发脾气训斥了一通,徐谙却巍然不动,正如一盆火倒进了河里,反倒将自己气得直跳脚。于是他愈发较起了真,抄起墙边的棍子冲过去就要打,酗酒之人浑身都是蛮力,几人都拉不住。

    徐谙见状,躲也不躲,依旧直挺挺立在那儿。他想,这一回是断断不能回屋的。他要护着的。除了屋中那些仅存的书册,还有地上盛满了井水的铜盆。

    水里,牵挂着一只鬼的性命。

    眼见那粗如小臂的棍子就要落在他身上,突然,扑通一声。

    当浓郁的酒气与那股幽冷香气相触,高壮魁梧的男人倏忽间便毫无征兆地全身脱力,木棍脱手,人也随之跪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