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浊水长空

    “殿下！”

    世子闻声抬头望去，看见袁基站在人群中间，他看起来刚走下马车，周围路面都是融化的雪水和血，地砖被路人踩得乌黑，他刚好站在最干净的一块地面上，衣摆和鞋子干干净净的。

    这样站在袁氏府兵之间，他看起来像是误入战场找死的漂亮傻公子，不过，他一看见世子就不再提衣摆，身边的小若给他呈上弓和箭。

    银光一闪，从箭头对准世子，再到弓弦暴响，不过是瞬息之间。

    袁基射箭的动作太快，世子几乎没反应过来，急速俯身抱住马脖子，白马继续发狂冲向袁基，箭羽挟着极凶暴锐利的风掠过世子头顶，同时世子看见袁氏府兵朝白马刺出长枪。

    “啊……”眼看众多枪头立即要刺进白马体内，世子惊呼。接下来，一时之间，场面相当混乱。世子听见袁基高声下令，“放下枪，不许伤那匹马。”紧接着又是众多箭羽的破空之声环绕她的身侧飞向背后，还有接二连三的击铁声。

    好一些袁氏府兵扔了手中的枪，五六个壮汉冲上前给白马拉住缰绳，白马大声吼叫，举起蹄子踢倒成群壮汉，后面的府兵又踩着前面倒下的人拥上来，最后白马被制服，它焦灼地来回踩地板，但总算不狂躁了。世子心里微妙的不是滋味，她始终好好的抱住马脖子，仿佛粘在了马身上，没被甩下马。

    “殿下，殿下您没事吧？”

    袁基匆忙跑上前，衣摆拽着地面的泥水，立即脏透了，翠绿染上成片的乌黑和猩红。众府兵让开一条路，袁基来到白马前，伸出双臂，世子看他一眼，不愿下马，他哀切又可怜的看着她，周围团团围着的袁氏府兵。世子知道自己现在做什么都没有用，最好给他一个面子顺台阶下，勉强保留些许尊严。

    “本王好端端的，可以自己下马。”她皮笑rou不笑。

    袁基收回双手，叠放一起恭恭敬敬的行了个拜礼，满脸喜悦，眸中泪光闪动。“殿下无事便好。”

    他目光扫过世子先前扔葛洪时被石墙磨掉皮rou的肩膀，满眼涌出愤怒和不忍。“快派人去请医师。”他吩咐手下。“也去找会照料马匹的人过来，殿下爱马。”

    两个府兵匆忙小跑离开。世子愣了片刻，想起竹林中跟这个人的初遇，咬了一下嘴唇，翻身下马。下马的过程中她快速环视周围情况，看见在她冲出来的巷子口有好些死士脸上中箭，脑袋跟被砸碎的甜瓜一样洒了满地，尸体堆起来堵住了巷口。

    尸身上插着的箭有大有小，小的是寻常的箭，插碎脑袋的都是极粗大的木箭，彰显射箭者十足的悍勇和暴虐。此时又一个人影从巷子中骑马出现，在那黑马面前，尸堆如沙堆般被轻易撞碎。

    骑马人黑发如墨，在日华下他浑然像是吸收周围的光线的妖魔，如狼似虎在扑进长街。

    袁基迅速射出数箭，巷子里的人无处可躲，他低头避开一箭，挥剑拦第二箭，然而粗木箭被劈开后仍然刺穿了他的躯干和手臂，他避开了要害。

    第三箭射穿马头，又从马头的后脑勺冲出，穿透骑者的肚腹，马顺着其势仍然向前行。三十六名袁氏府兵立即冲上前，以rou身挡住那匹马，强行将那马推回巷子，那人挥剑，一击便砍下三颗头颅，其余府兵被浇了满脸同僚的血，却也不惧，仍然拥上前，甚至连无头尸身似乎也依然在向前挤。世子看这场景浑身发凉，只觉得这个人间到处都是邪祟。

    那人大概反正是个不会死的，在众多有头和无头的人的包围下，虽然眼前都是晃动的碗口大的血口子，他脸色不变，手里拿着长剑接连砍翻府兵，半身是血，看上去更能威胁众人一些。袁基身边的小厮在奉上新的粗木箭。

    世子看着他，目光对上他遮挡在刘海阴影中的双眼，他满脸是血，目光却似一汪温暖的水，马上就要消融了，流出泪来。“过来。我有话要跟你说，就一句话，只是一句话。”

    他喊道，尾音微颤，看也不看袁基，“我以后什么都会依你，你不要相信他……他，很危险。”

    手里割着一颗又一颗脑袋，他的眼神却是卑弱堪怜的，世子觉得他不像成年恶狼，像是没了家的小狗，在呜呜叫着。但这种感觉不会阻扰她的其它判断。世子心想袁基当然不可信，但这个人更麻烦一点。在袁基面前，她开口说道：“本王不信袁公子，难道信你这个乱臣贼子？”

    世子凉凉笑了一下，又吐出两字。“真会找死。”

    没有事先说好，也看不见一张张脸皮下跃动的人心，世子没料到，在这一刹那，傅融的眸子瞬间碎出了绝望的水纹，同时粗木箭嗖嗖破空穿过他的眉心，这是很好躲的残暴攻势，但他没有躲。他的头颅受力向后扬去，黑发解开束缚散在风中，飘开一缕缕朱栾薄香。

    袁氏府兵同时用长枪刺进他的躯体，一齐将他挑下马，在这个过程里，袁基的箭射得极准，又是一支粗木箭射出去，精准贯穿他的心脏。

    黑马倒在地上，压着众多死士的尸堆，他倒在黑马上，府兵们不断用长枪刺下去，几乎将他刺成了rou糜。世子看地上的黑血蔓延得越来越大，忍不住喊出一声。“够了，住手。”

    “殿下，不去看便好。”袁基走上前来用宽袖遮挡世子的眼睛。世子要推开他，但他这次用力将她拉进怀里，世子在被罩进黑暗前，余光瞥见他眸子里闪动着极不易察觉的欣悦。“那是妖人，要千刀万剐才可免除后患。”

    世子心想自己近段时间成天就是在听妖人在说妖人是妖人，她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袁基将世子扶进马车的车厢，他身上衣袍脏污，虽然世子身上也不干净，他仍然不好意思跟世子同乘，同小厮去旁边一处袁氏宅子换了衣服，才回到马车里。这里是汝南，到处都是袁氏的产业。

    在这段时间里，袁氏的人将城中最好的医师带了过来，医师给世子包扎了伤口，嘴上不断念叨着“小娃娃怎么会伤得这么重，家里大人呢？”，换做平时，世子会跟他聊几句话，此时她突然没有了说话的心情，沉默不语。

    医师便说：“吓坏了吧。”世子听了，心情更加不好。

    这个医师是袁氏的人，看得出她是女扮男装，识趣的假装没看出来。做完事后，就跑去守在宅门前，恭恭敬敬的问候袁基了。袁基回来时不仅换了衣服，还重新补了妆，调了熏香，整个人容光焕发。

    车夫抓住缰绳，马车轱辘碾过地面大片的黑色血水，便向城西方向驶去。世子从车窗望出去，见那些袁氏府兵还在以机械的动作举枪刺着那块看不见的rou。长街上无行人，鸦雀无声，碧天如水，水清澄澄莹，映不出人间任何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