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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羡白玉杯(三)

    

不羡白玉杯(三)



    谢珣一怔。

    女孩的手指放在他的掌心,纤细,柔软,像有一朵花静静盛开在手掌。他蜷起指尖,觉察出磨得很薄的茧,并不明显,更多的是细腻的触感。

    她在宫掖里寄居了八年,在先帝的照护下锦衣玉食地过活。千金之尊啊,过往的窘乏如同剥落的漆彩,一片片斑驳,倘若不仔细俯察,是很难发现的。

    然而,在这雕阑玉砌的宫闱之中,又有谁胆敢俯视她呢?

    李重萤取过那只金扣,手又缩回去,在袖子里轻轻摇荡,他的心,那颗千锤百炼的石心,忽而便柔软了下来,有种想不通的莫名其妙。

    谢珣挥袖,推开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本,令人头疼的山峦徐徐倾倒,将近悄无声息,议狱的条陈一桩桩一件件,在李重萤专注的目光里慢慢倒向奏案的另一端。

    她随便翻开看了看,“不看了吗?”

    秋日,栀子花饱满得快要涌进轩窗,隔着琉璃片,与里面对坐的君臣相望。

    谢珣“嗯”了一声,很轻,轻得可能是她的幻听。

    这话让李重萤颇感惊异,以至于认为谢珣是被鬼神夺了舍,若让谢珣知道,又要斥她游思妄想。丞相与国事是令臣僚交口称赞的伉俪,丞相事事躬亲,不敢怠慢,呕心沥血地来,苦心竭力地走。

    李重萤不知社稷对他是否情深,但丞相定然待社稷一片至诚。

    老天啊!怎么会有这样无趣的人?

    这人空有一副好脸皮,却不懂得施用,取经路上平白增添许多磨难。

    李重萤丢下手里的表章,丞相忙碌,她也不好太过清闲,中庸之主也有名垂千古的野心,于是她从柜案里翻出金质的小锤,在旁边的食案上一下下地敲核桃玩。

    核桃仁堆在碗里,仿佛稚弱的小山,她一颗颗数着,心里翻涌着奇怪的满足,敲核桃的乐趣就在此啊,简直像一只偷藏果仁的松鼠。

    唉,皇帝;唉,核桃;唉,松鼠。

    她敲得不多,晃匀了,平平铺了半个碗,敲核桃是个很舒心的活,和书案后的谢珣相较起来,真是很轻松了。谢珣微微侧过脸,面颊上细细的绒毛在阳光下分外明晰,有种纯质明亮的况味。

    小锤砸得砰砰响,李重萤敲完最后一颗核桃,天子亲手敲出来的果仁,会有豪贵的味道吗?

    她扯了扯他的袖子,将玉碗推过来。

    做事有首就要有尾,谢珣说是不看,但还是在竹纸上细致地写着什么。他有一手很好的书法,少时临的是前朝书圣的绝笔“阿摩罗识”,佛的禅语钩织游鱼的影子,紫毫笔深深按下最后一笔织花。

    李重萤嚼着核桃仁,声音有点黏连的含糊,“想吃吗?”

    他瞥了一眼,凝定了半晌,又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陛下用吧。”

    她摇头,眉目间有细微的笑意。

    谢珣空闲的左手被她牵过来,十指相接,丞相的小指微微一颤,指尖触及她手背浮起的细骨。

    李重萤眉头一动,偏要佯装无所察觉,指了指午膳特意剩下的滴酥鲍螺和桂花芋乳,又指了指核桃仁,最后指向谢珣手边的墨锭,“选一个。”

    那是一锭刻有百花的松烟贡墨,篆着栀子、玉兰和桂花,精细鲜妍,暗香盈鼻。

    封疆大吏贡上来的好墨,据说能令白丁饮墨书华章,在此刻却显得格外不伦不类。

    以讹传讹的野史罢了,这是能入口的东西么?

    谢珣垂首睇过,颇觉陛下妙语解人颐,欲笑不笑,心口憋得酸痛起来,暗自心道:不若让她先饮一杯,化出一副经天纬地来,从此做个经纶满腹的文皇帝,留下几笔诗章万世传颂,也能算如她所愿,流芳千古了。

    他心中暗笑,面上却端庄,偏头举目,慢吞吞地说,“……承蒙陛下赏赐,臣铭感五内。”

    光禄寺为陛下备膳,有时丞相入殿与女帝议事,内侍遣人来通报,总要多备下一份,如今亦然。

    谢珣端坐在案后,大袖铺陈在席上,谢过陛下恩典,菜肴分下去给侍御们分了,他只要了两样糕点,掩在袖后慢慢地用。

    李重萤暗叹,背手踱步,他总是这样!

    据传丞相五六岁时曾被人牙子拐走,本来要卖去做仆人,半路上谢珣靠着智谋逃脱,自此流落乡野,吃尽许多苦楚,直到十六岁才被老丞相重新找回来。

    那时谢家正办着丧,一门六口男丁,除老丞相外全死光了。病死,殒阵,被凌虐而死,溺死,舍命而死……只留下老弱病的祖父和一家女眷。

    市井人没听说过老丞相还有个活着的小孙子,兴许是养子呢?

    不管外头流言蜚语传得怎样荒唐无稽,谢家一概不理,只管闭门过着自己的日子。

    “不合胃口么?”她绕过书案与青铜树灯,问他。

    谢珣没想到陛下会忽然发问,糕点噎在喉间,不由得咳了一声,“不……”

    李重萤霍然吓了一跳,忙上前为他拍背,拍得脊背啪啪响,“我不闹你了,你吃,你吃。”

    大监韩阴令仆备了车,转足回到殿里来,佯装瞎了眼,权当见不着这副古怪景象。等女帝转脸一睇,这才极有眼色地弯腰上前,垂首恭谨道:“陛下,可要传奏锦衣卫随行侍骑?”

    这话有些大声,很刺耳地钻进耳朵里。

    谢珣从容地插着袖子,垂下眼睛朝着丹陛,一言不发地思量。

    李重萤心道“果然”,听芦这样的好事,高愁怎么不想来插一手?也不知道他有多少手脚能拿来凑数!转念又恚怒自遣,暂且留他再跳几日。

    可见她也有些令人宽慰的凌云壮志,目下国祚病笃,外忧垂涎,内患沉绵,她一个处处受掣的傀儡帝王,又该如何踏平这两座太行王屋?

    到头来,还是要忍辱求全啊。

    她转过身,任由槛外注进来的细光密密地排在身上,一道一道地凌乱铺陈,颇为嘲讪地笑道,“好秋光,怎么就招得春心乱动呢?听芦这等雅玩,过了秋便再难有机会游赏,既如此,传厂督随驾。”

    司礼监的韩阴长一副很俏的脸,细长的眉摊垂在睑上,闻言眯了眼,伏首而跪,长长施了一礼,下去遣人通传了。

    他们心照不宣,还是给她这个皇帝一些应有的颜面,以为这就能让她心平气和了,这群没根的死阉人……

    李重萤咬了咬牙根,径直甩了甩袖子,恨得心口火烧,回首一看,谢珣不看她也不看地,正凝着甜白釉的八角盘。釉下青花同釉上彩斗艳,霁蓝釉的夔龙纹和莲叶纹沿着盘身一圈圈翻过去,仿佛几环清明的火花,亮得悄寂。

    “谢相,”她歇了火气,歪着头问,“在看什么?”

    “臣在看这只盘子。”

    他轻声说,绝口不提她方才的窘迫,“方才匆匆看过,依稀觉得像荆朝禁廷里的物件,现在才看清了,您看,”他摩挲着莲叶纹的边缘,指尖很仔细地探过去,片刻间,便在釉盘的内侧翻出一行细小的荆文,“这就是几百年前,荆朝的文字。”

    李重萤忖量着,慢慢开口,“荆?”

    他将手掌收回袖笼,就着外头徐步而来的行步声,同样轻缓地颔首。李重萤也回过神,阴着脸往外一瞥:他们都认得高愁迫近发出的响动。

    通传声一层层朝内滚沸,愈近愈森然,龙伯驱风,百川喷雪,此獠迎面冲犯,压着千万秋雷逼过来,有如竹竿上掩旗息鼓的猛鸷。

    前荆,几百年前的正统,朝纲兴降前亦是大燕这般境地,政柄旁落,权臣当道,帝嗣出生不久便被溺杀。昔有麒麟儿鸣凤,应忠勇之士相助逃出宫廷,逾弱冠,立于骓马白鹇下。长庚迎升,日月凌空,滚滚春雷迎面破来,鸣凤拈弓击鹘,大荆从此开清平。

    “陛下,”谢珣拱手高举,继而垂手落下,“鸣凤在枝,叶落知秋。”

    他举起脸,朝她意味深长地微笑,“万事慎重。”

    “重”字甫一落下,高愁便踏进了殿里,拂开帷帐。

    风动银栀,重瓣颤动,侍御踱进宫室,与内寝隔得很远,轻手轻脚地开了半扇东窗。

    高愁行过礼,待李重萤拿捏着腔调“嗯”了一声,这才从容地直起身来。

    他们其实是很亲厚的关系,从她被接回宫廷开始,真奇怪,她居然和豺狼虎豹做亲朋。寻衅的凝注铸成金锥扎在面上,谢珣端庄地含笑,高愁探了一探,见他没什么旁的反应,很快便调开视线。

    她无谓地笑,笑容像是帛画凝定在双颊,高愁看了,叹息之余,又很有些酸腮寒齿的难为情:主人长大了,懂得亲疏有别,其实算是好事。

    自从他从寒山寺接回公主,又奉帝命看顾她几年,一切都好像变得怪模怪样了,拿彼此当好友那么久,还是离心啊……不含私心地说,他确实是将她当成雅故来看的。

    “銮跸下降市井,奴婢按理应当侍奉陛下左右,听候调遣。”他站在阶下,装模作样地掖着白尾拂尘。

    李重萤听了,蹙眉暗道,“理应”?这样轻浮又极不周全的搪塞话,他又有什么芝麻大的小事要去周旋?

    便听高愁徐徐说道:

    “听芦是雅兴,奴婢是粗人,怕糟了雪满庵的雅致,不敢妄去。丞相审慎,既有谢相随驾警跸,想来是很妥当的。百姓无缘得见陛下金面,闹市愚氓游侠最多,恐有不长眼的冲撞了圣体,奴婢再点两队缇骑官校伴驾侍骑,沿途清道警戒。”

    “陛下,这样可好?”

    李重萤静静站立,心口如同浪潮浮动,感到一阵空悬的古怪。

    高愁的话她一个字都不会信,他能有什么事?竟然能让他拚弃盯梢的绝好时机,转而投身在这座枯涩的禁庭。

    她自诩熟谙高愁的生平,闲暇之余,暗自无数次揣度,仍然百思不得其解。

    书案的另一端,谢珣庄重地站着,在等她开口。银亮的云气纹滚过交插而掩的袖口,鲜亮的颜色,照出四方井壁之上的长空,如潮如波。

    就在转瞬之间,李重萤忽而想起一件尘封许久的奇事。这件事埋得太久,又不重要,令她险些失记。

    是……因为她?

    她来不及想太多,抬掌而击,合出一声清脆的掌音,遥遥响彻在大殿之中。对上高愁那双鸳鸯眼,李重萤不再惊惶,只是颔首笑道:“善。”

    便是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