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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七章 彼岸的事物

    

第二部 第七章 彼岸的事物



    彼岸的事物

    我努力回忆着松铭的说明,在我们刚刚得知老黄是黄承彦的儿子时,松铭曾跟我介绍过这个家族的情况:黄承彦跟前荆州刺史刘表是连襟,刘表的妻子蔡氏就是那个陷害刘备,逼得他的卢越檀溪的人……那么蔡氏的弟弟蔡瑁就是黄承彦的小舅子了……难道钟迪就是因为这个而在蔡家吗?这并不是很合理……

    老人拿掉滤盖,将茶倒入我面前的小杯子里,我叩指谢过,顾不上品茶,便问:

    “黄公,令孙为何在魏国呢?”

    “贵人有所不知,”老人温和地说,“小孙的父母——亦即老拙的大女儿大女婿——已经去世了,小孙独自生活无人照应,便让他去了蔡官人那边。蔡德珪少时便与曹公友善,深得器重,又是荆州重臣,家门地位显赫,族人带金佩紫。蔡府位于鹿门山下一村庄,名曰蔡庄,良田百亩,为其一族所有。其屋宇甚华丽,四墙皆以青石结角,家中婢妾数百人,别业四五十处,宗族强盛,共保一洲。小孙托付给蔡氏,可以安心。”

    “嗯……”我犹豫了一下,说道,“为何不让他跟您一起生活呢?”

    话刚说完,我就觉得不妥,结合之前黄家的态度来看,他们在钟迪这件事上肯定有什么难言之隐,是不想让别人知道的。

    果不其然,老人再次陷入沉默,他慢慢地喝了一杯茶,然后重新给自己添上,好像一直在沉思。

    我设身处地想象着老人的尴尬,打圆场说道:

    “黄公若有不便之处,大可不必说。其实我等寻找令孙,皆因遗嘱中涉及一种名曰‘八卦阵’的阵法,我等并不了解。黄公若是晓得其中原委,可转告令孙,不用我等叨扰。”

    “犬子可曾告知贵人该阵点位?”

    “抱歉,什么点位?”

    老人探究地看了我一眼,随后自言自语道:

    “没说啊……若是对寻常人倒情有可原,可是……”

    他用一种耐人寻味的目光注视着我,说:

    “贵人的朋友可是修道之人?”

    “修道之人?”我愣了一下,“妾身不明白……”

    “就是炼气习法的意思……”

    炼气习法……小玉教我的神通力就需要炼气,松铭会隐身术和飞行术,肯定也需要炼气,我便点头说是。

    “既是修道之人,应该懂得八卦,犬子为何未言明点位呢?”老人说。

    松铭跟我讲,老黄曾经问过他懂不懂八卦阵,他说不懂,因此老黄才说需要当面告知钟迪。我对这方面也是一窍不通,便诚实地说:

    “妾身愚钝,未曾学过八卦,妾友亦不甚明了,让黄公见笑了……”

    老人家用一种特别具有穿透性的目光打量着我的身体,仿佛能照出我的骨头那般,让我有点不自在……

    随后他缓缓点头,用一种意味深长的语气说:

    “嗯……我观贵人天资聪颖,骨骼清奇,虽未得阴阳之理,但经脉通畅,气息清明,修为不可限量……童儿,取《易经》来。”

    那个童子端着烛台走进内室,俄而捧着一本大部头回来。他把书小心地放在桌上,端着烛台跪侍一旁,老人用手把书转了一圈,推到我面前,说道:

    “这本《易经》乃我黄家世代收藏之宝,今欲献于贵人,可助贵人修行一臂之力。”

    我低头看着这本厚书,烫金字的封皮磨得发白了,边边角角都有些破损……但我并未因此低估它的价值,在这个时代,书籍与和平一样弥足珍贵,都是有钱也买不到的,而像这种精装的大部头更是绝无仅有的珍品。

    如果阁下恰好对这本书的由来比较感兴趣,不妨听小女子讲讲,以我浅薄的知识和残缺的记忆,疏漏处敬请斧正。

    相传《易经》是一千多年前周文王所著。文王参破先天运行之理,宇宙万物玄机,把原本只有神明掌握的阴阳数术编纂成书,推广开来,教化子民,帮助人们对抗当时泛滥的洪水猛兽,佑一方黎庶。

    然而天机泄露,触怒了部分神明,引发了一场波及三界的大战,史称“封神之战”。其结果是结束了殷商的统治,建立了西周。

    然而这只是人界的结果,这场浩劫给仙界带来了怎样的影响,造成了怎样的变革,没有史书讲得清,我还是听谁给我讲的神话与民间传说才略知一二……

    据说文王演周易,是受到了仙界某个势力的暗中授意与指导,而这场封神之战整个儿就是一场阴谋,是仙界围绕天庭控制权展开的一场明里暗里的残酷斗争。在封神之战中死去的修道者,都成为了这个阴谋的牺牲品,这是一开始就设计好的。其结局就是,战争结束后天庭权力中枢迎来了一次大洗牌和大重组,彻底改头换面……

    原本我只是把这些传说当成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聊以消遣,但自从知道了有小玉这样的朋友之后,我就不敢儿戏视之,我们闲聊的时候我问过这方面几句,她含糊其辞。或许等我们到了仙界,一切自会揭晓吧。

    扯远了,言归正传……西周建立之后,《易经》这本书就成了皇家御典和民间禁书,所有民间流传的跟《易经》有关的书籍都被召回或销毁,文王为生民谋福祉的初衷完全变质,《易经》成为了帝王之术的辅弼,被束之高阁,逐渐脱离了普通人的视线,隐入了神秘之中。

    如今,黑市中流通的一些《易经》,不是今人伪造的,就是片纸只字,像我面前的这本能看出最初装帧精美且体量厚实的《易经》……不敢想象有怎样的渊源……

    受此大礼,我连忙推辞:

    “这怎么行……”

    老人不慌不忙地说:

    “实言相告,老拙有事请托贵人,不知贵人可容纳否?”

    “黄公请讲。”

    “老拙子女天各一方,老而无依,情实可矜,人所共怜。贵人的朋友既是旅居西域,我愿遣黄金百两,赎回犬子,请贵友代行。恳祈垂手施仁,得赦归国,则德海仁山,衔恩于世世也。贵人若不弃,请收下此书,先表不胜感激之情。”

    “黄公不必如此,”我恭敬地说,“我等本就打算去往西域,让令郎与甥相见,到时定会解救令郎脱困。令郎对妾友有恩,我等怎会袖手旁观?这书乃不世之宝,黄公祖传,妾不能收。”

    黄承彦露出老人特有的感动表情,含情脉脉而又有点委屈地注视着我,像一条看了很多年家门的老犬……抱歉,这么说真是太失礼了,原谅我的联想……

    “贵人仁义大德,恕老拙不能全礼……”

    老人深深地弯下腰,低下头,我也连忙低头行礼。

    “黄公折煞妾身……”

    “哎……”老人直起腰,叹了口气,说,“感贵人恩德,老拙也不要隐瞒了,贵人似有不少疑惑,且容老拙慢慢道来……”

    我趁着温度变凉前饮了饮小杯中的茶,润了润喉咙,老人一边重新为我添上,一边说:

    “贵人先前问我能否代为解答遗嘱,非我懒惰,实无能为力也。这八卦阵变化无穷,一阵至少需要三个点位,方能解阵。若不知三点,则有无数种解法,不能确定。”

    “这是为何?”

    “贵人可知九宫阵?”

    “是把一到九九个数字填入九宫格中,使其横、竖、斜之和相等的阵吗?”

    “正是,”老人颔首道,“九宫可视为最简化的八卦阵,请允许我以九宫试为讲解……”

    “请。”

    “九宫中,若存在至少三个不在同一线上的数,且有一个在中心,则整个九宫是确定的,贵人明白否?”

    我在脑海中推演了一下,想象着一个九宫格的画面,如果有三个不在同一直线上的数,那么就能推出两条线上的所有数,有了两条线,剩下的线自然也能推导出来。

    我点了点头,说:

    “是的,明白。”

    “如果少于三个数,则无法确定整个九宫,因其空余位置有数种不同的解,这,贵人明白否?”

    “明白。”

    “八卦阵正是此理,”老人煞有介事地说,“阵中阴阳运转,八卦互行,非惟三点不能确定其余。想来这三点犬子是知道的,应该在遗嘱中,但贵人与贵友未通八卦,因而犬子不曾相告。必须得知这三点方位,才能解开这遗嘱。”

    “妾身冒昧地问一句……您没见过这份遗嘱吗,令媛没有告诉您吗?”

    “唉,说来惭愧,”老人抚摸了一下自己花白的头发,目光深沉,“这是我家门之乱啊……贵人适才问为何不与小孙同住,其实也是因为这段孽缘。此乃我家族秘辛,本不能外传,然既蒙贵人仗义相助,我岂能虚与委蛇,特此坦诚相告。”

    “谢黄公……”

    釜水咕嘟,炉火阑珊……老人又呷了口茶,放下茶杯,移开眼睛,看向别处,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穿透了黑夜,看到了遥远的过去……随后他开口娓娓讲道:

    “我的大女儿……从小便与众不同,在别的孩子玩过家家、骑竹马的年纪,她却在我的书房捧着一本《易经》,一看就是一下午……长大后,她痴迷于老庄之道,钻研起了方术,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还是整日摆弄她那些法器符箓、瓶瓶罐罐,神神叨叨的,同村的人都叫她‘疯丫头’……后来,她遇到了那个年轻人……

    老人的目光黯淡了下来,我凝神屏息地聆听着,火焰扇动的细微呼呼声在房间里萦绕……他继续说:

    “那是个流浪汉,自称是逃难来的,穿着破衣烂衫……我对此人从来不了解,他本人也从不在我面前谈论自己,即使后面他当了我女婿,我对他最深的印象也不过是他那双苍蓝有力的眼睛……我应该早点想到,向来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女儿竟然对一个男子产生了兴趣,当时我还以为她终于开窍了,为她感到欣慰……他们两人走得很近,几乎整日腻在一起,谈论着连我也听不懂的神怪传说、阴阳五行,她还经常夜不归宿……你可以想象,一个士族大家的‘疯丫头’跟一个难民混迹于市井之中,流言蜚语传遍了大街小巷……”

    烛泪汨汨,烛火摇曳,明暗交错,一时间老人的眼睛似乎隐藏在少许阴影中。

    “有一天,她告诉我她怀孕了,谁的孩子自不必说。我们黄家好歹是当地的名门望族,族人对此非常厌恶,集体要把她赶出家门。没有办法,我只好让他们前往隆中,那里有我的朋友,可以帮衬一下,我置办了一间房屋,让他们住在那里。

    “听吾友说,他们安顿下来以后,便长期深居简出、离群索居,房子里时常飘散出刺鼻的气味,晚上还会发出奇异的光芒,两人都不修边幅,偶尔看见他们从镇上采集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我担心他们走火入魔,担心他们的孩子,曾向他们提议把孩子交给我照管……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她站在门口,蓬头垢面的,脸上却带着微笑,那孩子躲在她的身后,还没她的腿高……她说不用了,她要自己教育孩子,她说这孩子以后会干出一番惊世骇俗的伟业……后来,荆北并入魏国,我轻易见不到她了,慢慢就没有了联系……”

    童子拎起长柄杓,把新烧开的水舀入茶壶,我注视着那袅袅升起的白雾,若有所思地说:

    “那……她去世的时候,您没有在她身边?”

    “没有,”黄承彦缓缓摇头,“我是听朋友说才知道她和她丈夫去世的消息,那个时候我二女儿已经随孔明离开了隆中,我跟那边联系减少了……两人都是中毒而亡,医生的尸检报告是这样的……但他们在她家里却找不到任何可疑物品,毒药的影子都没见着,那些散发异味的东西也不翼而飞。人们只发现了一份遗嘱,上面写把她的儿子托付给弟弟,自己所有遗产都由他保管。不过除了那栋房子,人们并没有发现更多的遗物……我猜她一定是把贵重物品藏了起来,只把这个秘密告诉了弟弟,也许就在某一次他经商路过襄阳的时候……她的后事是由他一手cao办的……

    “或许你会疑惑,为什么要把小孙交给我的小儿子,而不是我的二女儿,我二女儿好歹是个军师夫人,我的小儿子却是个生意人,经常在外奔波……对此,我这个做父亲的,有一点感想,不知道对不对:那就是我的两个女儿之间一直有点明争暗斗的意思。”

    “明争暗斗?”

    “对……”老人撅着嘴,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你知道,一对亲姐妹总是会被别人拿来比较,她们嘴上不说,心里也会想。人们看到的是,一个跟难民私奔,败坏家门,一个嫁给卧龙,前程似锦;一个不务正业,一个相夫教子;一个稀奇古怪、离群索居,一个知书达理,聪明伶俐……关于这一点,我要说句公道话:人们只知道我二女儿帮助孔明发明了诸葛连弩,便以为她学识胜过jiejie,其实不然,两个姑娘一样聪颖,一样有天赋,只是我大女儿似乎没有把聪明用在正道上,而我二女儿就特别懂分寸,她jiejie沉迷方术时,她出于好奇而模仿,也跟着学了不少。但她从未误入歧途,始终保持着清醒,知道什么能为己所用。婚后来信谈及近况,她说小时候的学习,成为了跟丈夫共同的爱好,对丈夫的事业大有裨益。唉,一念之差,竟谬之千里,这就是命吧……”

    “哦……”我可以想象jiejie对meimei的竞争意识,处处不如meimei,被人说闲话,直到临终也不肯低头。我理解她的想法,但有一个疑惑始终没有解决,我说,“令孙的父母已经去世了,为何不让他搬到贵庄园来住呢,这样不是方便照顾吗?”

    “不是我不想,是家族反对的声音太大了……”老人沉重地摇了摇头,“我原以为女儿女婿去世,家族起码会容纳一个孩子,但他们连这也不肯,他们觉得跟我大女儿有关的一切都是危险的。”

    “为什么?”

    “因为她做的事……哦,不是指她玷污家门,跟那相比这仿佛也不算什么,而是指她跟她丈夫从事的秘密活动。”

    “活动?您是指他们在隆中做的那些事吗?”

    “对,”老人一边露出思索的表情,一边缓缓地说,“他们的房子经常发出奇怪的响动,我前面提过了,而他们经常从外地采购各种金石药材、法器符箓和外国书籍,这村民们也看见了……于是当地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他们在家里研究妖法邪术,阴谋颠覆。”

    “颠覆?为什么会这样想?”

    “或许因为黄巾之乱就是一群妖道兴起的,是不是?朝廷加强了对修道者的管理,凡是被认为跟旁门左道有任何关联的,都会遭到取缔,更有甚者会遭到严厉的惩罚。族人担心他们做的事有风险,会牵连家族,便极力与他们撇清关系,不让他们的孩子寄宿在庄园里。”

    “他们真的在研究妖术吗?”我有点不敢相信地问。

    “没有人知道……”老人摇头道,“我觉得在活着的人里面,除了他们的儿子,没有人知道,连她弟弟也不清楚,她只是安排他传达遗嘱而已……”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窗外一片漆黑,老人把凉了的茶水倒掉,重新给双方添上热茶。

    “那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呷了口有点烫嘴的茶,抿了抿嘴,随后说,“令孙怎么去的魏国呢?”

    “嗯,是这样……我二女儿和女婿走了之后,我儿子搬过去照顾小孙……几年后,他失踪了,音讯全无……刚才贵人告诉我我才知道他被羁留在西域,这里面的情况您比我更清楚……又过了几年,儿媳忍受不了寂寞,改嫁了,小孙就成了孤身一人。

    “他来寻求过我的帮助……哦,不是工作上的,当时他已然弱冠,但他并没有让我给他找工作,他好像有自己的事要忙……他很神秘,没跟我细说,小娃像他母亲一样鬼机灵……他是来寻求生活上的接济的。族人自然不同意,我便修书一封,寄给我的亲家。那时荆州还没打仗,两岸尚有一些私人门路可以往来,我请求小舅子收留一下他……蔡家同意了,便来到襄阳把他接走了,事情就是这样。”

    我恍然大悟,终于把握基本的脉络了……看来松铭的判断没有错,钟迪确实投奔过他的姥爷,只是我们不可能知道发生在他父母身上的事,因而根本想不到他早已不在江陵,甚至去了外国。要不是我来到了江陵,提早知道了这件事,我和松铭费尽心血帮助蜀国收复江陵,到头来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想想就后怕。

    我把整个经过在头脑里梳理了一遍,随后说:

    “黄公,我答应您把令郎带回来,但天高路远,恐迟而生变,有些事情需要当面跟令孙商量,好让他们舅甥顺利相见,有可能要让令孙跟我们同行……我在江陵没有行动的自由,能否请您写信让令孙回来?”

    “贵人,如今江陵被吴国占有,三国交战,形势不复从前。老拙久居山林,疏懒于世,听闻如今两岸人员往来,须经过政府引渡。写信自然无妨,但能否召小孙过来就无法保证了。”

    “妾身明白,有劳黄公姑且一试吧……”

    老人答应我给蔡瑁的弟弟写封信,我们约好他收到回信就通知我。随后,我看时间很晚了,便起身告辞。

    他还是希望我收下那本书,说“暂借无妨”。我想,借来看看等我离开荆州时还给他,应该不会违悖礼数,恰好还有别的用处,便接受了。老人和童子送我出门。

    我抱着《易经》,走到树下,用脚把甘宁弄醒,他打了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唔,好了?”他嘟哝着爬起来,打了个寒噤,“嘶……好冷……”

    “嗯,好了。”我甜甜地微笑道,“今天谢谢你带我来这里,好开心呀……”

    “哦,那就好……”他似乎显得挺满意,“我们走吧……”

    打道回府时,他在马背上问我:“这是什么,书?”

    “这是老人家送给我的,道家的书,让我观摩一下,人家对这个有点兴趣……”

    我微微嘟着嘴,睁大眼睛俏皮地看着他说。

    “哦,是吗……”他好像有点困惑。

    “是啊,这几天你不能碰我哦。”

    “为什么?”

    “因为老人说看这本书要敬心诚念,不能做那种事——”

    “啊……”他拉下了脸。

    “对不起嘛,”我娇滴滴地说,“这几天你就放过人家嘛,过后人家好好补偿你,好不好嘛?到时候你想对人家做什么都可以,人家什么都依你,老爷……”

    “唔唔……呃啊啊……好吧……”

    甘宁好像在内心经过一番激烈挣扎,最后同意了。

    “老爷真好,爱你!”

    我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粲然一笑。他一下子精神抖擞,头昂起来,好像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

    我暗自发笑。

    原来做一个坏女人是这种感觉啊,原来女人的美貌是一种武器,原来把一个男人玩弄于鼓掌,是有快感的……

    次日早上,我们正在吃早饭,下人忽报“娄侯陆逊”求见。甘宁去大门那,我稍微打开窗户,看见他正跟之前选女俘时在场的那个儒生模样的军官谈话。

    那个军官神色严厉但不凶恶,甘宁一直在点头。末了,他们谈完,甘宁回来,我问他什么事,他叹了口气,说:

    “唉,昨天为你出头,捅了篓子,要被处罚了……我要是坐牢了,你得经常来看我啊……”

    什么叫为我出头啊,我根本没叫你打人……我忍住反驳,柔声说:

    “哎呀,怎么会这样?”

    “我违反了军纪,可能要接受军事法庭审判,他们要看我表现,唉……”他一边穿上官服,一边说,“今天要上朝,最近要忙起来了,不能陪你了,你自己好好在家待着。”

    “怎么了,有什么急事吗?”

    “前线有战事了,”甘宁对着镜子,束上腰带,“魏国又派了使节过来,要跟我们商议……”

    “什么战事?蜀军进攻了吗?”我赶紧问道。

    “不清楚,去了才知道……不说了,我走了……”

    接下来几天难得清闲,我一边等回信,一边在家里读《易经》。这本书用的字体是一种非常古老的字体,行文用的也是纯粹的古语语法,读起来晦涩拗口,里面的内容更是艰深难解,像什么“无道生有道,有道生阴阳”,“阴阳调和谓之正,阴阳不和谓之奇”等等……其中有关八卦的说法,我盯着看了好久,好像看懂了,闭上眼睛又什么都不懂,这是最气人的:

    上分阴阳,下按三才,周天演遍,不过八式,谓之八卦。道法自然,人亦如是,观自然之法以象人事,名曰:乾(阳)、坤(阴)、离(火)、坎(水)、巽(风)、震(雷)、艮(山)、兑(泽)。乾为开,坤为死,离为景,坎为休……

    (下次见面问问黄承彦吧……)

    两天后,甘宁告诉我他要离开城随军出征了,我忙问他原由。

    “我们侦查到蜀国的战船顺江而下,可能要进攻乌林。”他说。

    “乌林在哪儿?”

    “江陵最东边的港口,那里是连系江东的重要航道口,敌人好像是想把我们跟本国隔断啊……他们也太大胆了,连襄阳都不守了吗……”

    之前松铭曾在会议上力排众议,说服关羽北上攻取襄阳,理由就是吃准魏国不会渡江发动攻击。看来这个思想沿用了下来。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次蜀军的行动背后有松铭推动……他是不是来救我的?他终于开始行动了,这个念头让我大为振奋。

    我想跟甘宁一起去,但他说:

    “你一个女人家打什么仗,不许去!”

    “我就是打仗才到这来的……”我小声嘟囔。

    任凭我怎么软磨硬泡都不同意,看来是没办法了,我转而提出另一个请求,让他允许我自己去黄家庄探望朋友。

    他好不容易答应了,说:

    “那好吧,但你不要一个人乱跑,我让吕哥帮忙照看一下你,你要听他的话。”

    “吕哥是谁啊?”

    “我们主帅吕蒙,他留在城里指挥。我跟他知会一声,到时你可以进殿找他,说是我妻子就行了。”

    “好,夫君,”我软语巧笑道,“奴家知道了,会乖乖等夫君回来的……”

    甘宁走后又过了两天,一个童子来访,我认出是黄承彦的侍童,忙去迎接。童子说:

    “回信已至,主人请娘娘去。”

    “有劳仙童,妾身就来。”

    我出了后院,来到五间殿,托执殿官通报,随后进殿来拜见吕蒙,原来他就是那个气色不好、脸色蜡黄的领导。他派侍卫持证出城护送我来到黄承彦的草庐,在外面等候,我进屋礼毕,坐在上次那个位置,面前放着一封信,老人开口说道:

    “妻弟回信已至,请贵人参阅。”

    我拆信浏览一遍,大意是没有合适的理由引渡钟迪,过不来。

    “为什么不行呢?”我放下信问道,“您亲家在魏国位高权重,您说蔡瑁先生曾经跟魏王友善,不是吗?能不能让他们跟魏王求求情,通融一下……”

    “蔡家确实跟魏王关系亲密,但需要引渡者涉及的两国都同意,才能实施引渡。”老人解释道,“想来应该是吴国这边按章办事,不让闲杂人等随便过来,如果走程序申请,恐怕要费些时日……这边跟小孙没有利害关系,我也没有门路,行不得方便……”

    费些时日,不知要多久……万一这段时间里蜀军收复了江陵,那魏国的人肯定无法引渡过来了,我们也去不了魏国,那就完了……

    这个问题着实重大,一时想不清楚,我暂且压在心底,把另一个问题提了出来,也就是关于《易经》的,我把我的感想坦率地讲了出来,想让老人跟我解释一下,我说这本书如何拗口、如何晦涩……老人露出理解的微笑。

    “您看到哪里了?”

    “看到讲八卦那里……”

    “哦……有什么问题吗?”

    “妾身愚钝,几乎都看不懂……嗯……比如那个‘上分阴阳,下按三才’是什么意思,能否请您指点一下……”

    老人温和地点点头,说:

    “在《易经》里面,阴阳指的是同一事物的两种不同状态,正者为阳,奇者为阴,也可以视为事物的两面性。我们常说看待事物要全面,不能片面,就是这个意思。”

    “什么是正,什么是奇呢?”

    “这个,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一个人的理解套用在另一个人的理解上并不一定适用,这个要根据自己的情况来判断。”

    我大惑不解。

    “这个没有一套标准吗?这个八卦……嗯……不是一种泛用的工具吗?”

    “是这样,但用在具体的事物上,则要根据具体的情况进行判断。”老人和缓地讲道,“比如杀人是不对的,是阴,但处决罪犯是法律规定的,是正当的,是阳。换一种情况,阻止别人行凶而不得不把恶徒杀了,难道不是正当的吗,这就是阳。而假如判决、处刑有失偏颇,遭到民众的一致反对,纵然是法也不对,这就是阴。可见阴阳是互相转化,不一而足的,在不同的环境下有不同的表现。”

    我微微蹙眉,低头沉思着,努力体会和理解这番说辞。老人缓缓品茶,耐心地给我时间。

    “那三才是什么意思呢?”

    少顷,我重新开口问道。

    “三才指的是天、人、地。”老人说,“在八卦中,天、人、地依次从上到下排列,组成一卦。而天、人、地每个都分阴阳,假如我们用实线表示阳,虚线表示阴,那么一共就会有——”

    老人用手在空中比划着,仿佛画出了几条无形的线。

    “八种……”

    我喃喃说,这是一个排列组合问题,把长短两条线从上到下三个一组排列,一共有八种不同的组合。三长、三短、两长一短三种,两短一长三种。

    “没错,”老人颔首道,“这就是八卦。”

    “那这个八卦有什么用呢,它代表什么涵义呢?”我迷惑地问。

    “它描述的是宇宙的八种不同状态,天人地包罗万象,其中又分阴阳,即万事万物的所有侧面,所有矛盾转化都囊括在里面。”

    “可是这跟修道有什么关系呢?”

    “您知道修道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吗?”老人用洞若观火的眼睛凝视着我。

    “不知道……”

    “有一种观点认为,是为了羽化成仙,长生不老。”

    成仙……在我身边就有一个神仙,因此我并不怀疑这句话的合理性,但……

    “嗯……我还是不明白这二者有什么关系……”

    “修道界普遍认为,一个人如果能达到阴阳协调,五行平衡,那就能脱胎换骨,羽化成仙。如何做到?那就跟八卦有关,因为八卦描述了天地万物的阴阳,不同的卦象组合还衍生出了六十四卦……”老人稍微停顿了一下,好像在组织语言,接着说,“然而这里面不光跟八卦有关,还涉及到五行,天干与地支,四柱八字,风水堪舆……所有这些都影响着阴阳与五行的运转,要在所有这些条件中找到一个最适合自己的和谐状态,这就是修道。这些,《易经》里都会讲,您慢慢往后看就知道了。”

    (感觉好复杂啊……)

    我茫然地注视着老人,看着他鹤发童颜,大冬天单衣单裤的样子,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顿时有点震惊得喘不过气来,说:

    “黄公,您……您是不是已经……?”

    “已经得道成仙了?”老人看着我,莞尔一笑,“您太抬举我了,我一凡夫俗子,怎么能到得了那种境界?”

    “可是您……您这样子……”我结结巴巴,有点不知该如何表述。

    “这只是一种很浅薄的修为,”老人平和地说,“修炼了几十年,自然就会有这种表现,没什么了不起的……”

    “是吗……噢,那您的女儿,她是不是也……”

    我又产生了一个令自己震惊的想法,钟迪的母亲是不是为了寻求这种长生之道,不小心发生了意外而死的?村民们视之为妖术,说不定只是他们不懂?

    “不清楚……”老人有点伤感地摇了摇头,“自从她跟那个男人在一起后,我就很少见到她了……从我掌握的少得可怜的信息来看,他们夫妻做的事情与传统的修道并不相同……”老人略微攒起眉心,似乎在深思,“传统的修行并不会像他们那样制造出奇怪的声音、气味或光线,也不需要购买那么多符箓法器,这更像是一种邪门歪道,《易经》上没有这样的教义,想来应该是跟那个男人学的吧……”

    “您有没有跟令孙聊过这方面的事?您认为他可能知道父母在做什么,不是吗?”

    “嗯,他父母去世时他还小,等他长大了,他似乎有意避免跟我谈这些……我跟您讲过,您记得吗,他来找我的时候并没有让我给他找工作,我问他在做什么,他不肯告诉我……”

    (啊,这个人真是神秘啊,他们一家三口到底是怎么回事?见到他一定要问清楚……)

    如果钟迪在做一件不能告诉别人的事,那这应该不是一件正经工作吧?他靠什么为生呢,如何解决生计呢?难道他成年了还靠蔡家供养吗,这好像不太现实……

    这样子空想没有意义,当务之急是想办法跟他见面,一切就会大白。事到如今,如果钟迪不能过来,那只能我过去了……我告诉老人自己要回去考虑一下,过几天再来拜访,随后便与他作别,在侍卫的护送下回城。

    该怎么才能过江,去到对岸呢?

    (要是松铭在就好了,他肯定一下就能想到一条妙策……)

    我试着代入松铭,按照他的逻辑来思考。

    (不要急躁……对,首先是要保持冷静,理性一点……)

    如今要过江,也就是从吴国去往魏国,怎么做到呢?现在在打仗,江面封锁了,这两个国家……

    我想起甘宁说的话了,是“军事同盟”。

    黄承彦说,这两个国家间人员往来,需要引渡。

    我有办法得到两国的同意,让我从吴国去往魏国吗?

    怎么想也不太可能……那就换一种思维……双方人员往来只有“引渡”这一种方法吗?

    不,我从甘宁那里听到了,还有使节的往来,例行的交流,也就是双方定期要交换情报吧……

    魏国的人会来,吴国的人想必也会去,假如我成为使节团的一员,不就可以过去了吗?

    怎么成为使节呢?我有什么能让吴国同意,派我通知魏国的呢?

    嗯嗯……松铭,如果是你,你会怎么想呢?

    (调查,有不清楚的就要调查清楚,才能下判断。)

    我想到了松铭一贯的作风,像之前开会决断究竟是北上还是南下时,他都很谨慎地提议先探听江陵的民情,再做决定,也正因为他的这份务实与谨慎,蜀军才避免了错误的选择。

    (如果我想知道自己怎么能够担任一个使节,先要弄明白眼下的战况如何,有什么重要的、需要我传递的信息……)

    怎么弄明白呢,有什么渠道可以了解?谁愿意跟一个女眷讲这些事?

    等等,好像真有一种可能……甘宁让我有事可以找吴军统帅吕蒙,吕蒙肯定知道详情,关键就在于如何让他愿意告诉我……我思索良久,最后决定不要想太多,先开口问问,看他怎么说,必要的时候可以试试对甘宁的方法来请求他……

    翌日上午,我打扮素雅,来到丹墀下求见吕蒙。执殿官领旨回来后,带我登上游廊,走进正殿,墙上开了一扇门,进去里面是一个文房,许多文官在这里处理文书。我们穿过一排排公案,来到房间末尾,执殿官敲了敲一扇门,里面有人说“进来。”执殿官打开门,我走进一间办公室,吕蒙坐在一张宽敞的雕花黄木桌后面,门关上了。

    “参见大人。”我屈膝行礼。

    “免礼,请坐吧——”吕蒙示意桌前那张板凳,一边说道,“夫人有何贵干?”

    “秉大人,”我略微侧身坐下来,谦卑地说,“主人在外征战多日,未通音讯,甚是挂念,特来见大人,求一个平安消息,以慰妾心,望大人恕妾冒昧不情之请。”

    “哦,是来打听甘将军的消息啊,”吕蒙把手中毛笔放在一沓奏章旁边的砚台上,说道,“蒙你关心,他没事,到目前没有负伤,昨天我才收到前线的情报……”他把上面几本奏章拿过来打开,匆匆翻阅着,目光快速浏览,“嗯,是的,他没事,夫人不用担心。”

    “主人现在何处,战事顺利吗?”我关切地问。

    “在前线。”吕蒙简单地说,一边把奏章阖起来放了回去,“夫人不用担心了。回去吧,有什么事我会通知家属的。”

    对方委婉地传递了一种不便透露的暗示,我调动情绪,让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大人,”我克制着情绪,同时又表现出一种恰当的哀求与可怜,“贱妾本乃阶下囚,又不是本地人,在这里无依无靠、举目无亲,幸得主人垂怜,给贱妾一个容身之所,妾感激涕零,自思无以为报,每日焚香祝告,祈祷主人平安,而终是茶饭不思、坐立不安……主人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贱妾定不能独活……”我用食指轻轻揩去眼角的泪水,“一日不见主人,妾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大人,贱妾愿随主人出征,陪侍左右,以效驽骀……望大人体察!”

    吕蒙没有急着表态,而是观察着我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开口说道:

    “夫人要随军恐怕不太方便,这次战事比较急,军队调动很快,很多辎重都赶不及,更不要说女眷了……我理解夫人的关心,但还是请夫人在家里耐心等候吧。”

    我哽咽了,眨了眨眼睛,让几滴泪水滚落下来。

    “军旅安排,妾自当服从,不敢有妄想……既然不能追随主人,恳请大人让贱妾闻知主人近况,如此可稍解相思之苦……”

    吕蒙又思考了一阵子,随后不急不缓地说:

    “呃,这样吧,你可以给甘将军写信,让他自己跟你说,如何?”

    “写信……大人允许,妾愿修书寄与主人。”

    “嗯,好,你写好了把信给我,我派人给他送去……啊,顺带一提,军中信件需要审核,会有人拆阅检查,你们写的时候内容注意点。”

    “贱妾知了,大人法外施仁,赦蒙圣德,妾感铭于五内……”

    我很快把信写好,交给吕蒙,信中表达了自己深切的关心和担忧,表示了想要了解他的生活状况的强烈渴望,“还望事无巨细,尽付奴家知悉,聊慰苦思……翘盼夫君回函。”

    几日后甘宁的回信到了,那字迹歪歪斜斜的难解程度可以跟《易经》相提并论,我概括了一下,提炼出我需要的信息,他所在的部队这些天的经历大致如下:

    从江陵城出发,来到乌林港,准备迎击蜀军舰队。

    蜀军舰队没有发动攻击,半日后接到紧急命令,立刻前往夷陵协同陆逊防守,蜀陆军部队对夷陵发动突袭。

    选轻骑强行军五百里赶到夷陵,蜀军攻势猛烈。夷陵多山地树林,骑兵不利,急调当阳桥驻军与城中步兵支援。

    辎重运输队随后从乌林开赴夷陵,行至沔阳郊外遇袭,蜀军一小股部队偷渡沮漳河,穿插至阵地后方,城中守备空虚,防御不及时,致使大批粮草遭到焚掠。

    急抽调夷陵部队回来防守时,蜀军已经撤退。夷陵其余守军抵挡不住蜀军攻势,被迫后撤十里,放开封锁线。蜀军占领了夷陵,一支部队往永安去了。

    随后,蜀军舰队开始进攻。与此同时,蜀军又从长坂坡发起猛烈攻势,双方围绕当阳桥展开了激烈的争夺。

    “……前段时间来回奔波,累惨了,敌人好像对我们的动向了如指掌,知道我们主力在哪,辎重在哪,可我们并没有靠近沮漳河前线,一直是在后方调动,真搞不懂敌人是怎么发现我们行踪的……这几天战斗太激烈,好不容易抽出一点时间给娘子回信,多谢娘子关心,敌人数量实在太多了,他们不光有重兵占据夷陵,进攻乌林港,还有关羽亲率大批部队从正面进攻,这跟我们从江陵的降将那里了解到的不一样啊,可恶……我在前线看见了一个妖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