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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卸下天寒地冻,茶楼里的人却不少,掌柜难得大发善心,让一些吃不起茶的百姓也躲进来避寒。一楼大堂的老头精神矍铄,穿着灰白旧衫,怀里抱着琵琶,掐着秦腔唱了个新故事。二楼雅间,符严神情萎靡,一脸失意的只顾喝茶。燕云歌瞧得稀奇,问:“符兄都抱得美人归了,怎么是这副神态?”符严哀叹一声,一脸别提了的郁闷。燕云歌见状,识相地没有刨根问底,指着楼下大堂老头新编的曲子问他看法。符严没什么看法倒是压低了声音道:“听说昨儿京兆府因玩忽职守被人参了一本。”这事她还真不知道,抬起眼来询问:“谁这么大的胆子?”“御史台。”符严查看周围,三个字说的尤其谨慎。燕云歌还在琢磨着这三个字,那头的符严主动提及,“云歌,你还不知道吧,沈沉璧去了御史台。”她惊讶,“何时的事?”符严摇头,“还没有正式授官,我能知道还是李太傅提了一嘴,我自己琢磨出来的。”“沉璧正直又有才华,能去御史台也不算是埋没。”燕云歌品着茶,斟酌再三地回。符严不由急了,“你怎么还沉的住气,沉璧会试得个第五都去了御史台,必然是他家里使了手段,那你我……”“别揣测了,也不怕这话传出去,会惹圣上不喜。”燕云歌打断他。符严一直想留京做个京官,免得被他父亲抓回越州做事,但是每年京官的名额有限,如今又少了一个,他自然心急。可心急有什么用,除了暴露他的无能,更容易被有心人抓住把柄大做文章。“你若能在殿试拿下一甲,最少也是个六品的翰林编修,运气好些或许能直接从六部做起。”她给他指了一条明路。符严欲言又止,最后叹了一声,颇为泄气道:“我的文章连青莲姑娘都做不过,更别说你和沉璧了。“说着起身告辞,“我还是再想想别的办法。”他说得甚是失意,离去的背影都看着颓败。燕云歌从他刚才的话里琢磨出点东西来,符严的急于求成怕是和那位青莲姑娘脱不开关系。季幽来了好一会了,等符严走了才掀帘入内,对燕云歌耳语。燕云歌听罢,不动声色地示意:“让小二留意铺子里最近的消息,让赵灵盯着城门,我们且看会是谁最先按耐不住。”当谣言越演越烈,做贼者会心虚,心虚会生胆怯,濒死的恐惧会让他不顾一切去掩饰罪证。而她要抓的就是这个机会。此时,楼下的老头正唱道:“哪个丧天良,哪个菅人命,哪个想捞钱,总也捞不够。不怕骂祖宗,不怕万年臭……“三言两句激昂的唱词就将楼下气氛推到高潮,众人叫好。可怜春花换白雪,琵琶声声叹离别。燕云歌临窗感叹,这雪真是及时,及时到既能掩盖尸体,也能掩饰罪恶。可天理昭昭,她倒想看看,那险恶的人心要如何掩饰。不过半月,城内的谣言四起,城外的民怨沸腾,当百川、河西等地堤坝溃烂,数万百姓流离失所的消息传来时,承明帝怒摔了折子,大骂各州各县无法无天,责成吏部革去两个知州的职位,责问工部去找出溃堤的原由,责罚工部尚书停薪一年,在家思过一月,若有再犯者,绝不宽宥。一个早朝,人心惶惶。燕云歌从接到口谕就一直等在御书房外,直到皇帝身边贴身的公公传话让她进去。书房里,承明帝也不废话,直言问:“你上次说以贪制贪,却没有提贪官招惹民怨该如何处理?”燕云歌惊讶,没想到陛下招她是问这个,联想到城内自己放出去的消息,谨慎回答道:“回陛下,斥之便可。”承明帝不满意,“朕早上已经发了脾气,除了人心惶惶,并不能达到以儆效尤和以绝后患的目的。”燕云歌已经明白皇帝召她的用意,当即跪下回道:“陛下,那便只有杀之,才是民之所向!”要的就是这句话,承明帝颔首,命人呈上一块令牌,意味深长地嘱咐:“此事办得好有赏,办不好……不妨拿你的命祭一祭两州的百姓。”燕云歌面无惧色,敢直视天颜回道:“小人敢问陛下,会是何赏赐?”承明帝批着折子的朱笔一停,意外道:“你倒是比顾行风有胆量。”接着朱笔一勾,将份帖子丢在她脚边,“你虽未释褐授官,但天子门生也需以身作则,日后再有任何出格的行径,这份检举你作风不端、德行有亏的折子,朕不会再给你压着。”燕云歌看着折子愕然,脑子里已经迅速转过几个人名。“下去吧,别让朕失望。”承明帝平静地示意燕云歌退下,却在她起身时突然提了一句,“办的好,朕可以赐你御前行走,但是机会朕不会主动给你。”燕云歌抱着折子,磕头谢恩。待出了宫门,她才猜透皇上最后句话的意思。皇上愿意将她放在明处,不再是作暗棋统筹,但他不会主动开口赏赐。也就是说,她还是得按照之前的计划,主动出击。再一看这份举报她的帖子,打开前,她一直以为是顾行风所为,打开的瞬间就愣了。是沈沉璧的字。?*同一时刻,东苑。张妈躬身站在莫兰面前,将在外面打听到的娓娓道来。莫兰膝上盖着厚重的被子半靠在床上,脸颊消瘦凹陷,用帕子捂着暗哑的咳嗽,听得一会高兴一会忧虑,“会试一甲,那可是举人老爷的身份了,可她一个女子……混迹在那些男子中间,如何使得……”“前几日的消息,说有个姓燕的学子用一首诗破了追月楼青莲姑娘一年多不接客的记录。”张妈低声道,“这事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奴婢让管事去打听了,听传回来的描述,那人分明不是大小姐。”莫兰急得不行,咳得更厉害了,要把心肺咳出来一般。“岂有此理,居然有人打着我儿的名义……来败坏她的名声,张妈你去让管事查……去查是谁咳咳……”“奴婢晓得的,夫人您注意自个身子。”张妈赶紧为她拍背,眼瞧着夫人眉眼间的死气,就忧心忡忡。多少日了,除了听到大小姐的消息,夫人还能露出一点为人的情绪,往日吃饭睡觉当真如失了魂一样。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若大小姐能有点良心,这么多天,也该来瞧夫人一眼。莫兰想起女儿那句绝情的话,就怔怔的落了泪。一一是她的心肝,也是她十几年疾患的由来,夫妻情薄如此,她不曾怨天尤人,慧娘在她眼前春风得意,她也全无所谓,只因她将全部情感已经转到了女儿身上,却不料,有一日她会连这个亲身女儿都失去。怎不教她万念俱灰、肝肠寸断。张妈不忍见她如此,抬手帮她拭泪,“夫人您别哭,您这样子大小姐知道了,也不会好受的。”莫兰勉强地收了泪,问起慧娘,听到她能吃能睡心情不错,语气淡淡道:“她马上就要临盆,你派人去问问有没有缺的,她要什么就都给她,往日东西两苑再有不快,生孩子总归是进鬼门关的大事,让她顺心些。”“老奴知道的。”张妈颔首。“也不知道我儿现在受着怎样的苦,”莫兰满目酸楚,想了想,抬起脸,恳求地看着张妈道:“张妈,我想去看看她,就偷偷看一眼,你去找管事——”“夫人,您别难为自己。”张妈心酸不已,见她神情整个暗淡下来,内心又实在不忍。“你真想见大小姐,我让管事去传话,求大小姐回来。”莫兰眼里亮起光来,很快又黯淡下去,她双手握住张妈的手,“还是别去打扰她,她注定是要扶摇直上的人,别让我拖住。张妈,我也就这几日,熬不了太久的……等我去了,你和管事就到她身边,去照顾她……你别急,先听我说完,老爷薄情,慧娘以后当了家,纵然不给你气受,也不会重用你,你与管事这年纪本该安享晚年,但是我实在放心不下一一,你就当我贪心,就当是为了我,你们帮我好好照顾她。那孩子肯定争气,肯定会成为不得了的人物,真有那日,你烧封信来告诉我,我死也瞑目了。”“夫人,您说这些做什么,您只要好好吃药,未必不能——”“我已经神形俱灭,现在吊着口气,不过是大夫的功劳,我心里有数,不过是熬日子罢了……你们听我的,等我一走,就都到她身边去,看在我的面上,她一定会善待你们。”“我知道的,夫人,求您别再说了。”张妈已经泪如雨下。莫兰黯然道:“别怪我,别怪我临了还为着自己的私心,来勉强你们。我知道我懦弱,一辈子不争,一辈子被人拿捏在手里,我早该看明白的,当年因我的一意孤行选错了人,与兄长离心不说,又害得莫家成为他仕途的踏板就此没落,若非为了护我,兄长也不会选了太子,本该是最纯粹的武将,却陷入龌龊下作的勾当里,都怨我,是我造的孽太深,又害得一一出生命格不好,害她不良于行,我这样的人凭什么诸事顺遂,凭什么还活着……”莫兰说不下去,倒在张妈怀里痛哭流涕,张妈也呜咽着哭泣。房内哭声不断,愁云惨雾。门外,春兰心惊rou跳,惶恐地看着来了一会的燕不离。燕不离面色似在发怒之际,却在瞬间化为难言的叹息,他转身,“别与夫人说我来过。”春兰谨慎道是。燕不离走了几步,又回头说道:“我近几日政务繁忙会留宿宫中,你去交代管事替我准备一些换洗的衣物。”这些不是由西苑的人负责吗?春兰一时没转过弯来,等与管事碰了面要谈及此事时,才突然开了窍。“老爷让奴婢准备几身换洗的衣物,但管事你知道此事一直由西苑那边负责,奴婢不好逾越。”管事听罢,说了声他会处理,又忙别的去了。春兰笑笑,转身快步离开,等走得很长一段路后,扑通地心跳才平复下来。离小年还有三天,燕云歌和赵灵走出她们今日去的最后家赌坊,季幽满头是汗地找到两人,犹豫着上前告诉她一个消息。莫兰病重。燕云歌几乎是想都没想的转身往燕府去,季幽拦下她,怕她一时冲动,“小姐,就怕是假消息。”燕云歌脚步停顿,还是去了。?*白雪压枝头,也压在江南风情的亭台水榭一角,当年他娶莫兰进门,就是走的这条水榭。大婚时的盛况历历在目,曾经牵手一起走过的女子如今眼迷离,意涣散。燕不离感慨一声,挥退了老夫人派来的丫头,执意要等在门口。当年,他娶莫兰是权衡利弊,是情势所逼,但至亲至疏是夫妻,两人相处久了,也不是没有真的感情。在他记忆里,莫兰一直是柔顺的,听话的,是个以夫为天的传统女子。难以想象,那样女子,竟会有这么一个女儿。一个咄咄逼人,几乎要毁掉他的女儿。张妈开门出来,摇摇头道:“夫人不想见你。”燕不离也不勉强,问管事,“去给那边送消息了吗?”管事应道:“回老爷,老奴已经派了三波人过去了,还没有消息回来。”燕不离不语,他之前明明留了话,暗示了这几日自己不在府里,竟也没个伶俐地将话听进去提前安排一面。如今人已在弥留之际,若是来不及——他不敢去想那个爱女如命的妇人会抱着怎样的遗憾。里头又有人出来,是特意请旨派来的沈太医。燕不离上前问道:“拙荆如何?”沈太医道:“尊夫人体弱,这场高烧又是来得凶猛,怕是不好。”燕不离嘴角嗡动,面色灰败,张妈在一旁听得眼泪扑簌。“老夫之前说过,尊夫人是郁结难疏,久病成疴,原也不是大病……”沈太医十分惋惜,将开的方子递过去,补充道:“现在只能开些温补的药将养着,重点还是解开夫人的心结。”燕不离接过方子,双手竟都有颤抖,莫兰的心结还能是什么?一个无法无天的女儿,一个久在边疆的兄长,偏两个都是想要他命的人。燕不离心下苦笑,收起方子,亲自送沈太医出去。张妈不停地抹眼泪,暗骂大小姐好狠的心,她若早来几天,夫人也不至于拖成药石无灵。春兰此时端了药过来,张妈抹去了泪,接过托盘,坚强地道:“药给我吧。”春兰突然见里头有人影闪过,呀了一声。“里头有人。”燕云歌听到莫兰病重,第一反应是为人子女,总要尽份孝道。可真翻墙进了东苑,感受到那股压抑到无法呼吸的痛楚,她竟有些浑身发抖起来。床上的人气若游丝,看得出不好,苦撑着一口气,大概也是想见她一面。张妈推门进来,见是她来,惊喜地要出声,燕云歌制止她,轻声问:“母亲如何了?”张妈神情复杂,之前怨她没来,可真看见人,又只敢怨恨她来得太晚,生生让夫人苦等了几个月。“大夫说夫人是心病,只得心药医。”张妈说着,突然跪了下来,哀求道:“大小姐,老奴求您回来,只有您回来,夫人的病才会好。”燕云歌不愿受她的礼,赶紧要扶张妈起来,张妈却不让,更是磕头作响,恳切乞求,“大小姐,您得讲讲良心啊,夫人就是病糊涂了,可都还念着您的名字……您是夫人救命的药,只要您肯回来,夫人一定会好的,求求您救救夫人……”燕云歌见她执意要跪,心里也不是滋味,人非草木,她对莫兰早从最初的怒其不争,到之后的被其如涓涓流水般的温柔所触动,今日便是其他人,她也不会置之不理。何况莫兰是她生母。只是,留下照顾是一回事,要她回来却是强她所难。“张妈,你可知道,你这一跪会跪掉我与她母女之间的情分。”她说得凉薄,道出的是事实。张妈心凉了半截,季幽翻窗进来只听到后半句,走过来冷声道:“如果下跪可以让小姐回心转意,那我也可以跪。”赵灵跟在后头,愣了一愣,“我也跪。”燕云歌眉心一跳,压着怒火说了句胡闹。赵灵讪讪地笑,季幽知道自己的话不合时宜,仍大胆地问出口,“周失其鼎,天下共问之;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小姐,还记得这话吗?”燕云歌如何不记得,她为这个局费了多少心思,动了多少脑筋,下了多少套,她好不容易走到这步,不只她,若没有季幽和赵灵的帮忙,她的仕途不会走得如此顺畅。季幽的提醒她明白,如果在此时妇人之仁,那先前的流血付出算什么?难得柔软下来的心,此时又坚硬了起来。燕云歌强硬地扶起了张妈,脸上神情冷漠让张妈寒心。“大小姐,您就当可怜可怜夫人……”“一一,一一……”这道声音,如雷劈下,让所有人愣住。“一一,一一……”燕云歌已经快步过去,喊了声母亲。莫兰身处无边无际的黑暗,眼见前方有光亮,她好奇下往光亮处走,可身后有道声音一直唤她。好像是女儿的嗓音?她……还喊她母亲?有多久没听见她的这声母亲了。她肯定在作梦,肯定又是幻听,以为是几个月前,又或者是十几年前,女儿刚从山上回来,虽然与她不亲密,可是自己每天张开眼,就能见到她……那时候的女儿又冷漠又有趣,小小的人儿就知道皱眉,就知道会训她,说她不该软弱。但是更多的时候,是她为难的叹气。说罢了,我总能护着你……母亲,我总能护着你的……“母亲。”又听见了……真的是女儿的声音吗?还是谁在戏弄她。她明明一无所有了呀,父亲死了,兄长走了,那个儿时会承诺对她一生都好的良人也娶了别人,把她从孤寂和绝望中救出去的,是她向佛祖求了二十年的女儿,是会在她难过时说为什么要哭,是会在她懦弱时不满地横眼过来,可是啊,心却比任何人都柔软的女儿……她明白的,自己的懦弱让她不喜,若非佛祖的恩赐,她这样的人不配拥有这么出色的女儿,也是报应,所以女儿与她不亲。可是啊,可是啊,她再懦弱的人,也想保护她,想她能走得更远,想她可以翱翔在广阔的天地,而不是困在任何一座府邸的后宅,她的人生已经毁了,惟愿她能走出去,走得越远越好……“母亲!”“母亲!”明明是虚幻的声音,这一次,她听得很清楚,那低吐着的气息,那冰凉的手按住了她的人中,很疼啊,疼得她缓缓颤开眼睑,不是她这几个月幻想出的身影,不是祠堂里决绝出走的背影……是她儿,是她的女儿。明明笑起来更好看的眼,如今蓄满了泪,她的模样,几乎要拧碎莫兰的心。“别哭……一一别哭……”她的女儿是清贵无双的人,是意气风发的人,怎能为她一个妇人轻易落泪,尤其是发髻散了乱了,是跑过来的么?是在担心她吗?“一一?”她喃喃问着。“是我。”燕云歌不敢放开掐着人中的手,刚才莫兰眼神涣散,差点灰白,若非自己声声呼唤,把人叫回,这会只怕已经去了。“……你回来了?”她微愣,眼眶又湿润,声音沙哑,但坚定。“是,我回来了。”什么药都比不上这句话,莫兰的眼睛一点点明亮了起来。一句回来了,犹如死水中被人灌入了活泉,神丹妙药都没有这四个字灵验。张妈喜极而泣,磕头感谢老天爷。季幽红了眼眶,什么都没说地带赵灵出去。第一次,燕云歌卸下伪装和冷漠,将莫兰抱在怀里,任她哭颤着身躯,哭出连月来的思念和惶恐。情之厚如斯,百世不足还。莫兰这么一个胆怯,卑微,又是柔软的女人,与她完全不同的女人,却做了她的生母,对她有着深沉的母女之情,是她的恩,是她的债,是她的孽,也是她之幸。以前不在意的母亲,刚刚差点死去,以为永远会在身后默默守着她的母亲,差点永远离开她,如果春天的希望必须要在冬天播种下,那她谢天谢地,真的谢天谢地。她活了。她没死。第145章越级??莫兰的病情在小年夜的晚上才稳定下来,燕云歌如释重负,不顾张妈的欲言又止,执意回了燕楼休息。正当子时,除了偶尔巡逻的禁军,整条漆黑大街上,只剩下她一个人静悄悄的脚步声。来时的步伐有多匆匆,回时亦有多沉重,回想这几日莫兰瘦弱如幽魂,眼睛里却因她每次的靠近,闪耀着细碎的光,本该病得糊涂的人,却对她幼年的旧事如数家珍,连她幼时随口夸过她的话都记得,怎不叫她动容。她回以前的院子看了一眼,里头保持着她走前的原状,桌上那本来不及带走的书,甚至还维持着半卷的状态,停留在她最后看到的那一页,彷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去,不日就会回来。她看见这一幕时,内心有感动,也有愧疚,便是在前世她也没有得到如此浓郁的母女亲情。前世的生母是个临危不乱、雷厉风行的女人,与莫兰是两个极端。她永远端庄,永远冷静,对子女的爱是克制的,便是对父亲,也是吝啬的爱,一个活得自我的女人。而莫兰,柔弱无依,没有主见,情感以他人为先,是朵需要攀附才能生存在悬崖边上的花朵。燕云歌欣赏前世的生母,也承袭了她的冷静与凉薄,所以她无法适应莫兰这份深情,险些被架在进退两难的位置。一路走,一路叹息,远远地看见黑夜里亮起的两盏灯笼,那是用最普通的红纸糊的灯笼,上头歪歪扭扭写着春字,猜是赵灵的手笔。她停止了脚步,有些不敢上前,三天没回来,竟产生恍如隔世之感。赵灵此时打开门,四处张望着,发现燕云歌的身影,很快惊喜地跑来。“老大,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进来?”“赵灵,快进来,外头冷。”文香在里面喊。赵灵缩了缩脖子,今天确实冷,“老大,你也快点进来,我们在煮梅子酒喝。”燕云歌微愣,才想起今天是小年。这时,无尘从里面出来,手里挽着披风。赵灵嘿嘿一笑,识相地先进去了。“这么冷的天怎么不多穿件?”无尘将披风披在她身上。披风的温暖显然是提前准备好的,往日心安理得的享受,此刻想来,是她的何德何能。“怎么了?”她嘴角浅浅笑着,眼睛里亮如明月。黑色的瞳仁眨了一眨,有温热的泪被冬日里的寒冷化去。无尘看在眼里,为她拢紧了披风,笑着,“猜你今天会回来,都等着你呢。”“进去吧。”燕云歌点头,将脸揉成往日的冷淡,她想还是这一面孔适合她。衣袖挥动间,她在推门进去时已若无其事。里头,文香、赵灵抱着酒壶互相殷勤地喂酒,季幽浅笑地看着,偶尔一望天空,好似也在思念谁。新加入的血影抱着剑,冷漠地将自己隔出众人。无尘慢下来几步,远远看着那个女子淡笑着接过酒杯,仰头灌酒,随性至极。端着本是青灯不归客,却因浊酒恋红尘的架势,本该内心柔软的人,却练就了冷漠无情的心肠。无尘叹息着。谁会相信一个志向高远,心中能装得下整片山河的人,会承受不起生母的一份感情。他曾想以己之身改变她,如今有人比他先做到,说惆怅自然是惆怅,说平静亦很是平静。无尘微笑着而入,一具只剩欲望的躯壳,如果被人注入感情,究竟是什么样子?而他努力到最后,又会得到一个怎样的结果?无尘搬出尘封多年的古琴,拨下长相思的第一个音时,他想为他多年的漫漫情路求一个应答。黑夜里,大雪纷飞,落在这二进二出的小院,无人觉得冷。赵灵捧着酒杯惊叹连连,文香笑她胸无点墨,吟不出应景的诗来。季幽浅浅笑着,突然拿起酒壶一丢,朝的是血影的方向。血影被这一手的内力震地手心发麻,再看季幽似挑衅般的抬抬下巴,她嘴角微动,以大口灌酒,全力回敬。酒壶横飞,带着互不相让的较劲,莫名的敌意,莫名的冰释前嫌。燕云歌望着漆黑的夜空,转过酒杯,无法忽略那道诉求的琴音。周身嘈杂,道人不知何处去,琴音飘渺,心中自有菩提。两两相望,便是她的回答。?*推杯过盏中迎来了新年,当莫兰能下床走动时,隔过天来就是初一。这是莫兰过的最开心的年,也是燕云歌过的最不平静的年。城门前,燕云歌语气森然,“沈大人一路上一语不发,到了这,难道也没什么话说么?”沈沉璧心情沉重,城门下,冰天雪地里刚刚失去亲人的小姑娘正爬在死去的爹娘的身上哭泣,没有人去劝小姑娘别哭了,没有人抱过这个小姑娘给她一点温暖,也没有人为她父母盖上白布,只有雪,无尽的漫天的雪。良久,沈沉璧苦涩地道:“云歌,我只是个御史,我能说什么?”此事多少人瞒着压着,他看在眼里,有心无力,只能趁着民怨沸腾,将事情捅破,把民声传递,可最后结果呢,不过是摘了两个知州的帽子。他还能说什么,做什么?燕云歌却是笑了,手一指城门下,指着那些简陋棚子冻得瑟瑟发抖的百姓问他,“沈大人不妨下去问一问,你这个从五品是不是他们这几天来见过最大的官?你下去问问他们走了十里八川,明明都是绝望,为什么还要走到盛京来?你不如下去问问,他们到底要什么,求什么,又是谁害的他们来这求天不应,求地无门!”沈沉璧怔住了,燕云歌指尖收起,握成拳,问得咄咄逼人,“他们一辈子安安分分,上对得起天地,下对得起良心,为何会落得如此境地?而你身为御史,执法不平,不想着激浊扬清,为百姓伸理冤枉,不想着奏书上呈,自陈改正,却说什么你只是个御史,你能说什么?沈大人,你可以监察百官,肃整朝仪!可以弹举官邪,敷陈治道!可以对你所有看不过眼的歪风邪气,深恶痛绝!你可以为百姓做千千万万件事!”“燕云歌!”沈沉璧被说中要害,满面愠色。“沈大人啊沈大人……”燕云歌笑有讽刺,摇头叹气,“你是御史,你是陛下的王者之剑,是陛下在民间的耳目,你要监察的是官员的庸政懒政怠政,而不是我燕某人去追月楼喝花酒。沈大人,你明不明白,你的滥用职责与他们的腐败无异!我刚刚问是谁害得他们,是你们啊,就是你们这样的官员,对百姓的蔑视推动和加深了这场可以避免的灾难!”“沈大人,你为何读书,为何为官?你的为官之道,又为的是谁?”句句有力,字字清晰,沈沉璧无法反驳,尤其最后一句轻飘飘的发问,问得他满面羞愧。燕云歌衣袍翻飞,神情冷淡,她大手一挥,黑暗中有人翻身上马,打马离开。沈沉璧面色复杂,深吸一口气还想解释,燕云歌却劝他不必再说。“视察灾情为何不请旨,为何要半夜离京,沈大人,你想为这位大人自圆其说,可以,但请先掂量掂量,你能不能背负起这数万计百姓对你的骂名。”沈沉璧脸色一变,不再说了。两人等了一会,很快有人打马而回,那马上不只一道影子。临到城门前,马上的人纵身一跃,踏着夜空,提着一道影子而来。来者是血影,也唯她有这样的本事,能提着一个没有武功功底的人,纵身一跃数十米高的城墙而不教守门小将发现。血影将人解开xue道丢在地上,刚能说话的人影趴在地上呜呼叫痛。“朱大人,客气了,学生实在但不得朱大人大礼。”燕云歌哎呀几声,虚情假意地要去扶。朱明杰起身,刚想怒骂她是什么东西,却在看见沈沉璧的时候,心里咯噔一声。他本是京官,没领圣旨就擅自出京已是犯了大罪,又被御史台的人抓个正着,论罪连降三级都是轻的了。若来的是别人,话还好说,却是沈沉璧,沈太医家的独子,皇上眼中的新宠。当下变过脸色,虚伪地客套,“沈大人,你这是何意?老夫何时得罪沈大人了?”沈沉璧欲言又止地看着燕云歌,燕云歌懒得废话,眉眼不抬,直接问道:“朱大人,这一月之期未过,您不在家里思过,大半夜的去哪呢。”这话一出,朱明杰面色不善,理直气壮地斥责道:“陛下命工部找出堤坝溃烂的真相,本官身为工部尚书自然责无旁贷,你又是谁,敢管到本官头上!”燕云歌没有被这气势唬住,拂袖弯身,语气平和。“学生燕云歌。”“今日得空,来教教朱大人什么是为官之道。”余眼又看怔愣的沈沉璧,淡淡地道:“沈大人赶巧了,也刚好听一听罢。”?朱明杰何曾被人如此羞辱,怒然起身,对着沈沉璧道:“沈大人,这人究竟是何人!竟然敢在你我面前大放厥词!”燕云歌面无表情地挺直背脊,她就站在朱明杰面前,他却不问自己。沈沉璧显然也气得不轻,却在燕云歌冷漠的眼神中,将心一提。“学生的确不够资格给两位大人讲学。”燕云歌神色淡淡,寒风不绝,她以袖挡风,突然手一挥,直指城下,“那他们总该有资格。”朱明杰仿佛听到天大笑话,接过话回:“他们?你指那群暴民。”燕云歌挑起眉眼,语气幽幽地反问,“暴民?朱大人,你这帽子安的不错,若饿着肚子上京为自己讨个说法就是暴民,朱大人深夜出京,目的不纯,去向不明,我是不是也可以说朱大人是暴民?”朱明杰勃然大怒:“大胆竖子!休得血口喷人!”燕云歌笑了一声,“朱大人别急,我若喷人,必然言之有物,掷地有声,一定喷得你心服口服。”说着,看向沈沉璧,“不妨让沈大人做个见证。”沈沉璧微愣,朱明杰气极,看向四周,发现城墙上除他们外,竟没有守卫巡逻,甚至连放哨的人影都没有。燕云歌一敛笑容,开始发问:“朱大人,学生且问你,工部的职责是什么?”朱明杰不屑回答。燕云歌替他道:“兴建土木,屯田水利、器物利用,渠堰疏降,甚至连矿冶、纺织也归你们工部管辖。”“人人都道户部掌管天下赋税、俸饷,是个富到流油的衙门,却不知道你们工部才是朝廷的钱袋子,户部掌管国库,却只能调度,不能使用,而你们工部不同,款项拨下来,全由工部自己落实,修建宫殿、运河开凿、随便捡一样动点手脚都非常了不得了。”朱明杰冷笑不断,全无心虚。“朱大人身为工部尚书,该奉谁的命?”“自然是陛下。”“学生浅薄,敢问朱大人,修建堤坝前为何要挖沙清淤?”“不清淤泥,堤体松软,如何挡的住汛期。”“那该不该做?”“当然。”“那你们做了么?”“自然。”“这就有趣了,你们若是做了,百川、惠州等地何来的暴雨汪洋?若是没有做,那工部凭的什么年年向户部申请款项?”“水位年年上涨,我们工部为着百姓安危年年加固,何错之有!”燕云歌颔首,反问:“既然已经年年兴修,年年加固,那城下这帮百姓从何处来?”声音一拔,又似突然领悟的点点头,“忘了,朱大人说他们是暴民,暴民的话自然信不得的。”朱明杰面色难看,额间似有汗而下。“学生再问朱大人,堤坝以何具?”朱明杰不敢再答,以免又被抓住话柄。他一脸怒容,质问沈沉璧,“沈大人,她凭的什么来审本官?还是你们御史台的人可以暂代大理寺之职了?!”沈沉璧连忙拱手告罪,说了句,“下官不敢。”旁的不敢多说,他心中隐约有了个猜想,那猜想来自于燕云歌从头到尾的冷静。燕云歌没有给朱明杰发作的机会,她从腰间掏出令牌,声音铿锵有力,“学生代天子询问,再问朱大人一次,堤坝以何具?”沈沉璧没想到猜想这么快被证实,不由吃惊。而朱明杰双目睁大,死死盯着那块如陛下亲临的令牌,刚才的疑惑瞬间有了答案,心中已然绝望。“木桩做桩基,条石做主体……”“条石之间用何连接?”“用石锭或铁锭连接,并用石灰、糯米、桐油等等勾缝。”“桐油一斤需多少银?”“二十八两……”“那兴建一座堤坝,需要多少桐油,不说远的,我们就以这次受灾的百川和惠州为例,请朱大人给一个准数。”“桐油调制比例是为机密,本官、本官也要问过侍郎才能知晓。”“朱大人,听说工期里的所有款项均会列入账目,呈交户部?”“是,所有款项笔笔清楚,所有支出都有案可查。”“那就好。先不说,户部有没有胆子在这民怨沸腾的时候还包庇你们,……”燕云歌顿了顿,漫不经心的说:“就说账目,只要学生想查,便是往前倒推三年五年,学生也能从一笔笔中找出关键,无论是拿桐油掺水,还是泥浆里混沙……还是亲赴惠州找堤身一块块石条验明,只要想查,天下没有不能大白的真相,朱大人,明白学生的意思吗?”朱明杰听到最后,身形颤抖,明显要无力瘫倒。燕云歌重新看了一眼城下,“在朱大人眼里,这群走投无路的百姓是暴民,那什么是良民?不胡搅蛮缠,甘心等死的愚民,就是良民吗?”朱明杰如何敢答。“沈大人,我刚刚问沈大人,为何读书,为何为官,”燕云歌见沈沉璧要答,抬手制止了,笑了一声,“我知道沈大人要说什么,无非是为天地立心,为民请命这等空话。城外灾民盘踞超过半月,这一个月来沈大人可有去看过,去问过,去认真听过他们的诉求?”沈沉璧脸色微变,想为自己辩解,很快被说地无言以对。“沈大人一身学识,文章做的妙语连珠,谈吐锋利不俗,年纪轻轻官从五品,未来扶摇直上更指日可待,可于眼前的事情,沈大人却自问做了该做的,沈大人,你的为官之道不过是尽力而为,求个心安。”“连为百姓竭尽全力都不敢,沈大人何以敢摆出一副明辩笃行,无愧于心的表情?比较之下,朱大人还敢为了一己私利竭尽全力,连圣命都敢违抗!”朱明杰全身抖如筛糠,连连求情,“此事本官可以解释,请……”想了半天,他终于想起她的名字,“请燕大人听本官一言。”燕云歌听到这声久违了的称呼,微微笑了一下,她立在石栏前,手指轻轻磕出声音来,细微的声音消散在夜风里,轻不可见。“朱大人,你看这城门聚集的灾民,有百川的、有河西的,更有三千里外惠州的,朱大人要了解哪个地方的灾情随便一问就知,朱大人,你虽视他们为暴民,他们心中可当你是救命的青天,一听你要了解灾情,全主动来看你了。”朱明杰已然蔫了,他只是一个劲地吐着两个字:“本官……本官……”燕云歌眼见他万念俱灰,语声越发和悦起来,“朱大人,你出京是视察灾情也好,是为掩盖真相也好,都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学生一早得到了消息,在这专等着大人。朱大人为官数十载,怕是忘记了如何从百姓中来,回百姓中去,眼下学生给大人一个机会,请吧。”“是陛下……”朱明杰顿悟,脸色惨白,不敢置信尖声质问:“不会的,不可能,我女儿马上要嫁太子为良娣,陛下不会如此对我……”“你不能动我,我要见陛下,我女儿是太子良娣!你不能动我!”“今日就是太子在这都救不了你。”燕云歌冷声,背手在后,做了请的姿势,“朱大人,你识相赴死,你女儿还是良娣,朱大人非要将此事闹大,那朱姑娘可就成罪臣之女了。”朱明杰如何不知道其中差别,罪臣之女,那是要被罚没家产后充作官妓,不死终身不得出庭。他的娉婷从出生起就娇养长大,怎能去受这等罪……“为着朱姑娘好,朱大人,请吧。”“云歌,你没有官职在身,如何能越级……”沈沉璧怕她犯下大错。朱明杰听到关键,如抓到救命浮萍,大叫道:“你没有官价,如何能审本官,如何能定本官生死,你冒充官员伪造令牌也是死罪!来人啊,快拿下此人!”燕云歌无意多说,平淡的给了血影一个眼色,血影马上提起朱明杰,飞身往城楼下坠。沈沉璧还在大骇,城下已经传来一阵惨叫。“燕云歌你……你……越级诛杀一品大员,你疯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