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溺海

    —给我讲个故事，结局要幸福。

    —根本没有Happy   Ending。故事越美，结局越惨。

    —那就讲个美满的故事，不要结束。

    ——《追忆迷局》

    悠游在碧蓝中的身影穿过一片珊瑚群，丛生的奇异造型延伸至不见边际的海底深处。

    棠臻的长发伴随摇曳的身姿漂浮着，呼出的气泡与海雪一同反射着粼粼幽光。温暖的海水如绸缎般贴着每一寸肌肤，她的身体自然接纳这份轻盈，任由水流带着自己飘摇起伏。

    几只海豚意外闯入镜头，它们绕着棠臻慢速盘旋。阳光穿透海面给它们的身躯投下跃动光纹，棠臻模仿着海豚的游姿与它们嬉戏，湛蓝水体中散射的光芒令她白得耀眼。

    一串嗒嗒声将海豚召向同伴，它们俏皮地摆尾转身，潜在下方的摄影师朝棠臻挥挥手，表示拍摄完成。

    棠臻摆动着脚蹼准备上升，却见摄影师停在原地扭动，似乎是被海藻缠住。她正想下潜去帮忙，一旁协助拍摄的潜水教练率先游近了摄影师，他打着手势让棠臻先回去。

    倾斜的海床上遍布着茂密海藻，这里是鱼群栖身的家园，总是被潜入海中的游客打扰。扁长的藻叶随波摇荡着，稍有不慎就会缠住你，似要留下参观的来客。

    是他的疏忽才让一心只有拍摄角度的摄影师误入海藻丛林。摄影师不住地蹬腿想摆脱困境，却使长带越缠越多。

    潜水员用力扯着叶片，然而蛮劲断不了高韧性的海藻。他往臂侧摸去，才想起今天临时换了一套潜水服，匆忙间忘记带上潜水刀。

    看不到松动的迹象，急促涌动的气泡透露着两人的紧张。摄像机在挣扎中掉落下游，无装备的棠臻还没有上浮。她已经闭气多时，继续逗留水中只怕会比他们更危险。

    正当潜水员犹豫着是否先把她带上去，棠臻却灵巧的游向藻林深处，又在他们的困惑中回到身旁。

    潜镜内的眼睛在迷蒙中看到她捧来一只海贝，潜水员立即接过贝壳，锋利的边缘很快割断了海藻。

    危机解除。他一把拽住棠臻的胳膊带她上升，两具身体以相同的频率划动着游离深蓝，层层涟漪迎接他们重回洋面之上的明亮世界。

    那一瞬就像梦醒时分的混沌，慢慢地睁开眼睛，光明争先涌入眼眸，大力的喘息中耳朵装进了世间所有喧嚣。

    潜水员摘掉潜镜甩头挥落发间淌下的水珠，夕阳的余晖洒在棠臻的面庞上熠熠闪光。一句谢谢同声道出，两人相视莞尔。

    流金似的水波在他们周身颤动，海平线前端一只海豚跃出水面，活泼的哨音仿佛在与落日作别。

    -

    夏夜的暮色迟迟未暗，亮白天光照着愈渐鼎沸的商业街。棠臻与裴临找到餐厅后将单车停放路边锁在一起，推门入室的凉爽扑熄了他们骑行的燥热。

    这家餐厅以工业风为基调，四处摆设着铜绿铁桶装盛的花艺，植物的鲜活色彩点亮了这片暗沉的旧式仓库。

    侍者将他们带上二层，栏边的长桌边几乎满座，正聊着天的朋友们抬起头，见到棠臻的眼神惊艳而困惑。

    第一次来裴临的朋友聚会，她没太打扮还戴了一副黑框镜，但这仍不影响她所过之处都会吸引几双流连的眼睛。

    “学成归来不请我们吃饭，原来是忙着谈恋爱啊！”主座的花衬衣抢先开口，一看两人紧握的手，不用介绍也知道是什么关系了。

    裴临颔首腼腆地笑笑，还是给大家做了正式介绍。

    “我们最后一朵牡丹终于被人摘走了，可喜可贺！”不太整齐但颇为隆重的掌声响起，朋友们你一言我一语地道贺，仿佛这是他们的结婚现场。

    裴临的脸比棠臻还红，他有些羞赧地看着棠臻，她却大方微笑着一一回应。

    朋友圈中出现新人，难免引起大家的好奇。你们怎么认识的，在一起多久啦，你喜欢他什么？

    “嗯，我喜欢他……”微微低头的裴临在棠臻看向自己时迎上她的目光，那双眨动着长睫的眼中流转着千言万语，他们的手在桌下交握，他的指尖摩挲着她掌心的纹路。“——以下内容不可公开。”

    花衬衣自来熟的谴责棠臻蓄意吊人胃口，待会要罚酒。其他人跟着拍桌子起哄，在座女生和棠臻交换了一个嫌弃的眼神。

    半真半假的热闹刚刚消停，有人瞥见拾级而上的来者，大喊道：“阿奥，你又迟到！今晚你买单。”

    “你们就会逮着我宰。”祁奥轻笑着摇头，经过裴临时拍了拍他的肩膀。“舍得出来了？约你几次都被拒，再摆架子我就要拉黑你了。”

    “人家有女朋友啦！重色轻友才不怕你拉黑。”

    祁奥在唯一的空位坐下，才见到裴临身边的人不太熟悉。仔细看清的那一瞬，棠臻也是微微一愣。脱掉潜水服一身干爽的他看来轻松许多，微长的刘海蓬松吹开，露出宽额深目的眉眼。

    “好巧。”又是异口同声的话语，两人的笑意加深，棠臻移开了对视的眼神。

    “怎么你们认识？”花衬衣积极发问，棠臻耸耸肩，歪头看着裴临：“今天才认识。”

    祁奥捻起片杏干，进一步解释道：“我最近在陪同一个剧组进行水下拍摄，她是主角。”

    此话一出又让棠臻艳惊四座。大家纷纷追问她是不是演员，拍过什么电影，认不认识某某明星。

    “不好意思让大家失望了，只是朋友临时找去帮忙，拍一个小小的短片而已。”棠臻讨巧堆笑，打消了众人的探究欲。嚼着果脯的祁奥哼哼两声，摇着手指拆穿她的轻描淡写。“是会在各大电视台和媒体号上投放的城市宣传片。”

    宣传片的主角之前是专业演员，擅长浮潜但不敢在水下睁眼，导演觉得戴面镜不美观，就换人找来形象合适又会自由潜的棠臻。

    今天这一潜让他印象深刻，绝对是可以去参赛的水平。

    水中的她灵动敏捷，但会满足于隔镜远观。现在的她近在眼前，卷卷的长发披在两肩，说话时微微晃动的银耳圈像她的眼睛一样莹净。

    她的镜片中时时倒映出裴临的笑，他们的眼神几乎没有离开过彼此，用菜的手臂贴在一起，连体婴似的亲昵羡煞旁人。

    棠臻的右手虎口有块创可贴，应该是在水底找贝壳时划伤了。

    一个响指打在耳边，祁奥收回思绪，端起酒杯浅饮。

    花衬衣可不愿放过这个机会，拱了拱裴临的手肘。“小心他俩一起工作你被阿奥挖墙脚，可得看紧点啊兄弟！”

    调笑声此起彼伏，素来被拿做玩笑对象的祁奥不以为意，裴临的脸色却有点难看。

    “棠臻不是物品，可以让人随意摆弄。她想怎么样，全凭自己的意愿。”

    他的声调如常语气平静，却令刀叉在盘碟上的轻响与越来越过分的调侃同时停止。

    气氛一时有些僵持。棠臻握住裴临的手，拇指抚过他的骨节，倾身在他颊边落下一吻。

    最终还是花衬衣的女朋友打了圆场。“你们谁能像我这样伟大？甘当环保袋回收这个整天放屁的家伙。”

    -

    从浴室出来的棠臻擦着头发随手关了大灯，房间顿时一暗，电脑前的裴临转身，床头柜的灯源照在她身后，隐约像是环形的光芒。

    棠臻圈住裴临的脖子，见屏幕上显示着模拟飞行器的仪表盘，他真是全年无休都在练习。

    “和你朋友初次见面就这么维护我，不怕他们觉得我不好相处？”

    裴临伸手揽过棠臻的腰，拉她坐在自己腿上。“如果他们不值得相处，那就不必相处。”

    “你的哄人技能让我不得不怀疑你母胎单身的真实性。”

    裴临任她捏脸也不扯开，于是那两只作怪的手指又爬上挺直的鼻梁玩滑梯。

    “我没有哄你，只是实事求是。”

    他越是这样认真，棠臻就越想玩他，指腹点着薄唇像在弹钢琴。

    没风度的玩笑棠臻不会让自己听见第二次，而裴临的反击也不是因为被轻视了男性魅力。

    “想不想听，我喜欢你什么……”棠臻呵气吹进他的耳孔，身下人的鼻息随之加重。

    嫣红的软唇贴着耳廓轻动，棠臻臀下那处渐渐复苏，裴临的眼圈微微泛红，苦恼又委屈的哑声道：“你明知道我不会……不好这样为难我。”

    “我教你啊。”

    棠臻吻上裴临的唇角，电脑黑屏进入休眠，缠吻的人影落在地上，交叠出千姿百态。

    城市另一端，万家灯火上。

    祁奥打开落地窗，提着冰啤跨进露台，靠在沙发椅旁吹风。

    晚餐的葡萄酒没喝够，洗过澡开了一罐黑啤，与凉风对饮，挺惬意。

    他忽然想起那条跃出水面的海豚。如果他是人类中心主义者，一定会觉得海豚在为他们安全出水而喝彩。

    但那怎么可能。

    万物生灵都自有其独特的习性，人类于它们而言比海中沙还要无趣。

    脑海中浮现出一张闪光的脸，她在水波中若隐若现叫人看不真切。祁奥晃了晃脑袋，那张脸又幻化成与裴临耳鬓厮磨的棠臻。

    他摇摇酒瓶，才半罐下肚，怎么就醉了？

    祁奥遥望着海岸线旁泼出的成片璀璨，似乎永不熄灭的明灯蔓延到陆地尽头。远处黑色的海一望无际，夜空中漂浮着团团云雾，遮住了几簇星子的微光。

    他从裤袋摸出紫螺耳坠，看着壳口那串水晶出神。

    有液体滑向眼角，祁奥抬起头，从天而降的水滴落入眼中。

    下雨了。

    海上卷起银白的涌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