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忌书屋 - 经典小说 - 采芳枝(纯百)在线阅读 - 雨燕

雨燕

    

雨燕



    “一愿家中岁岁无虞,长安常乐。”

    “二愿明朝欢愉胜意,万事可期。”

    “三愿……三愿兄长列名金榜,东华唱名……”

    双手合十,嘴里默诵祈禳,赵之瑗躬身三拜。在香烟缭绕中,她睁开双眸。耳畔是悠扬的诵经梵音。零零碎碎。抬首望去,菩萨面容映入眼帘。宝相庄严。

    佛家有云,佛祖低眉垂目,谓之慈悲众生,普渡世界。可佛像眼眸半睁,二分开八分闭,又说这是“外不着相,内不动心”。既不着相,真的能看见世人的苦与难么?又不动心,那何来的慈悲为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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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言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自先祖赵氏随太祖起兵,南征北讨,军功卓著,受封汝阳侯。传至赵郇一代时,已历五辈百有余年矣。此君少时嗜美婢,嗜美酒,好华服,好糜音。谈不上纨绔膏粱,但终究辜负好韶光。及至中年,落落拓拓,才发觉繁华靡丽,过眼皆空。本是武勋子弟,却惧可怜无定河边骨,欲从文事,惜乎嘴尖皮厚腹中空。到了油尽灯枯那日,祖上传下的爵位也削去了。思之五十年来,于家于国无望,于是眼眶挤出一滴热泪,唤来膝下一双儿女,奄奄一息道:

    “为父日薄西山,元知万事皆空,视rou撮囊,不识文字,皮囊一卷铺盖罢了。惟怜汝二人,幼时失恃,又将失怙,往后零丁孤苦,切记协力同心,相互扶持。将来光耀门楣,不堕先祖威名……”

    如此云云,再三言罢,呜呼一声,魂归黄泉。留下小儿女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岁除止两双筷子,清明祭满园坟茔。更不必说其时长的年不过十岁,幼妹仅八岁,才过总角,如何谈得上维持家业?

    所幸祖上遗泽尚可分润,又有家中老人管事怜其举目无亲,不忍离去,几方帮衬之下,二人终归是勉力抚养成人,但家中到底是衰败下去,眼见门前冷落车马稀,身为长兄的便决意投身举业,重振门庭。日夜苦读,圆木警枕,正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前不久擢于院试,如今已是生员功名了。

    古人言:“物极则反,时极则变。”,难道正应了此箴,汝阳一府又要起高楼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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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时不可测也,出来时万里无云,估摸着是个大好晴天,赵之瑗便没有带伞。哥哥已经中秀才了啊,家里都很高兴,她分了些铜钱赏赐下去,吕婆说哥哥是天上的文曲星,福伯道今日只是生员,以后哥哥还会中举人,进士,家势眼见得就要复振起来了。说着大家都抹起眼泪来——

    人在光阴似箭流,自父亲驾鹤已历七个陬月,七载来,家中艰难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不足为外人道。幼时烂漫天真犹在眼前,座上相公清客,庭中踯躅青骢,有时想起真恍若黄粱一梦。

    哥哥那天也很振奋,是教人能一眼看出来的——他的衬里洗得雪白——他以往读书全神贯注乃至于废寝忘食,护领上尽是脏污汗渍,几次错把油墨当成汤饭,赵之瑗曾笑问他:“维周小相公莫非是王右军转世耶?”,答曰:“非也,乃是介甫之鱼食鹿rou也。”,于是二人尽皆捧腹,真乃苦中作乐。

    见众人欢欣鼓舞,赵之瑗便也振作起来,憧憬起未来了。吕婆道京西有一寺香火鼎盛,求神拜佛者众,颇为灵验,不妨前去上香,祈祷祝愿不说,散散心也是好的。

    赵之瑗带了小婢芍亭同去,这丫头呆傻惯了的,除却吃饭外只会端菜了。于是当晴空一道霹雳,接着隆隆雷声,眼见得暴雨将磅礴而下,主仆二人面面相觑,竟凑不出一把伞来。

    脸上先是有了湿润的感觉,浅浅细细的,继而能看见纤纤白白的雨线了,雨落在髻上好似清晨荷上的露珠,饱满圆润地坠在发丝上。小丫头芍亭喊了一句“快跑!”,便拉着赵之瑗的手跑起来。赵之瑗想叫她慢些,这委实不雅啊,心中未免羞急,只是环顾四周,见大家都在左支右绌地躲雨,慢慢地周围都空了,她跑得气喘吁吁的,突然噗呲一声笑了起来,心中有了轻松欢快的感觉。

    这会儿竟不知跑到哪儿来了,二人累了都停下来。她倚在栏杆上喘着气,雨水落在眼睛里朦朦胧胧的,用袖子拭了拭,转身看着栏杆下的湖水。

    雨水落在湖面上像是沸腾的油花,哗地一声晶亮喧嚣地绽放了,人声都听不见了,被雨幕切割得零零碎碎,天地间只余雷声风声与雨声唱和。

    “姑娘,那儿有个亭子。”,芍亭忽然叫出来。顺着她指的地方看过去,湖中果然有一座小亭,烟雨朦胧中连着一道曲折的石桥。

    此处无围,应不是私人的园子,二人精疲力尽,相互搀扶着走过去,近了才发现这亭子是半开的,门恰好在另一侧,芍亭想绕到对面进亭去,赵之瑗拉住她道:“我们在檐下躲雨即可,何必进亭去,让衣上雨水沾湿亭台,败坏后来者兴致。”

    于是二人便走到檐下,终于有了歇息的地方。头上是亭子伸出的屋檐,瓦当下的雨滴连绵成线,脚下砖石却是干的。其时恰好是四月,芳菲散尽,热意未兴,忽而想到了李后主的“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真是恰如其分,望着湖边的垂柳,也是含着晚春迷人的醉意的。

    赵之瑗神游着,小婢芍亭看了看自家姑娘,就低下头去盯着自己的鞋发呆。雨幕内本是一方安静的世界——

    亭中突然传来人声,这方平静的镜面霎时被打破了。

    赵之瑗惊醒过来,下意识就要离去,才走两步,耳边又炸起一道轰隆的雷声!湖水也在雨的翻搅下倾覆了,好似活过来的潜龙正摇头摆尾,密密的涟漪是龙身竖起的鳞片。

    赵之瑗收回悬在空中的步伐,心中有了恼意,真是坐困愁城啊。

    那阁中人声却渐渐明晰起来,是两道圆润的女声,低低倾诉着,仿佛两支相和于竹间的笛曲,婉转、悠扬、空灵。

    “又响雷了,看来雨又要大了。”

    “天时如此,方才还晴着。”

    “正如世事无常罢了。”

    “妙真……”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怜我记得你最爱此句。”

    “陆放翁诗纤细如淮海,读之令人心悦……”

    “怜卿,你可知我最爱哪句?……想必你猜不到,我诵与你听——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妙真,不必说了……”

    赵之瑗心中诧异,亭中二人对话,未免有些……古怪。她觉得窥人私语真不该是正人所为,可这雨……她幼时起便暗弱,这般淋着回去怕是要害病的,脚下踟蹰不定。

    “你既不想听,那换一首可好?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妙真!”

    “……”

    “你何必苦苦相逼……往事已不可追……”

    “你我二人自幼是手帕交,我知你一旦意决,便覆水难收……怜卿,我只问你一句,真的要嫁与那人么?素未谋面,怎知是良人呢……”

    “……大人之意不可违……”

    赵之瑗心中古怪愈甚,渐渐地有些不安起来,她拉起芍亭的手就要离去,小婢睁大眼看着她,面上是茫然的神情。

    “甚么大人,不过一腐儒罢了。”

    “你怎敢辱我家严!”

    哐当一声,像是凳子推倒在地上,赵之瑗看着拍门而出的年青女郎,三绺头上的珠钗令人晃眼。

    “姑娘,我非是有意,只想借处躲雨。”,她心下慌张,忽然看见檐角下一只正梳理湿羽的飞燕,好似抓到救命稻草,指着那只燕子道:“止一雨燕罢了。”

    “檐下雨燕?依我看,这位姑娘是梁上君子罢……”

    赵之瑗转过头去,正对上缓步从亭中走出的另一女郎,螓首上是一张似笑非笑的俏靥。

    头晕目眩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