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地狱油锅等它来（二）
山道的尽头，进入小村落的泥土路的正中间，立着一口大铜锅，下面架着燃烧着的薪柴，铜锅之内热油沸腾，锅体已烧得隐隐发红。 姬媛媛半蹲着，藏身于苍天的树木之后，探出头去看不远处的景象，注视着那口油锅。阴晴去找村尾正在筹备的姐妹沟通，她和陈秋叶则暂时等在这里。 净业签所包含的惩罚，都有象征含义，她听过一些。这油锅之刑，又叫油锅地狱，是说将不净融化于地心的热焰之中，将它从人族（即人族女性）那里偷来的灵气尽数解构，重归于地。 今年的仪式规模比较大，涉及这一整个小村落，一共十来户人，而不是以往的零星两三户。因她们大举寻求局势变化的时间就近在眼前，她们帮主最近已放开了行事做“怪”的范围。且此地偏僻，小村落的海拔相对比较高，四面都是山，要出去，得在山道上走个大半天，才能到最近的一个小镇，外面的人也很少进来，一般都是村子里的人自己挑东西出去卖，再挑东西回来。待事后处理干净，或许再过百年千年，外面的人都不会发现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从寓意上来说，这仪式体现了她们清除不净的立派宗旨，也标志着她们将要大规模出山，参与接下来的大范围行动。后一点么，是姬媛媛自己琢磨的。她偶尔和宋百阳聊天，也和南无寺的那位同样穿书而来的吴空姐妹有联系，她所知道的事，除去细节，不算少的。 阴晴很快回来，带着姬媛媛和陈秋叶从村子周围的树林里，绕到了村尾。 异常是从早上就开始的，一开始是几个小孩出来玩，最先注意到了立在山道口正中的这口铜锅。 这油锅一大早就被不知道什么人或是什么东西放在那里了，还堆了柴火在下边烧，都烧得发红了。锅都快有半人高，看着就可吓人。 更吓人的是，不知道是用了什么妖法，只要是男敢经过，就会被丢进去，仿佛空气中有一只看不见的怪物的手，这么拦腰一提起来，就往里一丢，油花四溅，一阵噼里啪啦的，片刻之后就没气了。 如此已经没了三个男了，一个大人男，两个小孩男。 如果不走山道，而是从周边的林子里绕路出去呢？没用的，又不知那些妖女放了多少毒蛇在这附近，只咬男，一咬一个准，一咬一个致命，他们试了一次，走在最前面的那两个男直接就被咬死了，后面的男见状直接吓得手脚并用，爬回了村子里。 所以说，这根本逃不出去，没法去求救。就算出去了，山道那么长，谁知道中途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出了这等吓人的怪事，每家的男丁都怕得要死，纷纷跑到村尾的那间宗祠里，聚在一起，好像也就没那么怕了。 有男提议要不让家里婆娘出去，于是就有两个女人从山道出去了。但这一趟出去就要大半天，不知道能不能、来不来得及搬救兵。 又有男说：“我们就一起冲出去，不管什么怪物，肯定没法一次抓那么多人，大不了拼了。” 旁的男就说：“哎，还是小心点，谁知道还有什么妖法等着呢。” 立即就是一片附和：“是啊是啊。”“我可是家里独苗，我就不去了。”“是啊，小心点好。” 没法一次抓那么多人，也就是说，肯定会有人会被抓住。由于谁也不想去当这个不幸被抓住的倒霉蛋，一群男议事议了快一天，始终没敢这么冲出去。 日头渐渐西沉，祠堂里，有的男开始抱怨，都这个时候了，家里婆娘怎么还不来送饭？ 白日里，他们去村头远远看了几次，看到那口油锅就忍不住浑身颤抖，实在是看不得。于是后来就都叫家里婆娘去看，看完了再送茶水饭食过来祠堂这边。 中午送过午饭，这会儿应该送晚饭了，怎么还不来？他们都愈发焦躁起来。 实在是没办法，推了两个小辈的男出去，偷摸着过去村头看。这两个小辈男走到靠近的地方，脚步一停，都忍不住膝盖发软，一下跪倒在地。 铜锅前面竟然多了一个人，一个男，已经死了，七窍流血，半坐着的姿势，后背靠着烧红的油锅，大概是已经烤得焦了，冒出丝丝油烟气。 其中一个小辈男前段时间去过县城，刚好见过这个男，竟然认出来了，立即发出一声凄厉嚎叫。不知道是不是回光返照，这个男忽然有了力气，抓住身边的男，回头向着村尾的宗祠就发足狂奔。 连草鞋都掉了，踩在石子上，鲜血横流，都没发觉，嚎叫着就撞开了宗祠虚掩着的大门，将里面的男都吓了好大一跳。 “好好的发什么疯！”立即就有长辈男过来厉声教训道。 这两个小辈男抱着头蹲在地上，发了半天抖，其中一个小辈男才哆哆嗦嗦地说：“有、有人……是、是县令老、老爷……” 这个小辈男哆嗦半天，众男才听懂，原来这次死的竟然是县令。县令又怎么会跑到这深山老林的小村子来，还被不知道什么妖法丢在了油锅前面烤着。 这个小辈男忽然尖叫一声，跪下来，对着宗祠墙外的树林就是一阵疯狂磕头，口中嚷嚷道：“我、我听说县、县令老爷准、准备要烧山，不、不关我事啊……我们也、也住在山里啊，县、县令老爷肯、肯定也就是随、随口说的，不、不关我们事啊！饶、饶命啊！山女神仙！！” 他到县城卖菜，刚好碰到县令府上采购，到了那边，又刚好听到这个县令在院子里怒砸东西，喊着要用火去烧林子里的妖女。他回村之后，天天想着就怕万一不止是气话，要不要先跑出去再说，没想到倒是先看到这个县令的尸体了！ 这肯定是得罪了山女神仙啊啊啊！！都是这个死县令连累他们的！！啊！！ 他不住地向着已是一片昏暗的山林磕头，磕了一会儿就已经是头破血流，最后干脆直接就扑地两腿一蹬，吓晕过去了。 宗祠里的男一个个都吓得要瘫了，为了面子还强撑着一口气。其中一个终于忍不了了，壮胆骂了一声就去踹门，没想到门没踹开，当头落下来一条毒蛇，对准脖子咬了一口，脑袋一歪，整个直接往后砸在地上。 剩下的男都还没来得及叫出声，也都纷纷倒地。 其中一个倒得最晚，失去意识之前，听到一个女声：“这里的数量对吧？” 村尾相连的山坡树林里，往高处走个一两百米，有一间茅屋，可供砍柴人歇息。此时有几位桃花帮姐妹在茅屋外边，其余的分散在村落的各个方向，做着各自的工作。 村子周围游荡着不少毒蛇，是清门的几位姐妹带来的，藏匿身形，一般注意不到。因此姬媛媛也是到了茅屋这边，才注意到有一位姐妹蹲在一棵树下，看起来似乎是在同一条蛇说话。 阴晴这才同她解释，为什么那些男不敢走被油锅挡住的山道，也不敢从周边树林里绕着走出去。 从村子里出来的那两个女人，被她们护送到附近的一个心门瞭望点，暂先歇在那里。 姬媛媛和陈秋叶到的时候，茅屋内就只有两个女人，阴晴给姬媛媛介绍，其中一位是净门的姐妹，另一位则是业门的姐妹，这次山女祭祀的净业签就是由她来主持的，只见她手上拿着纸笔，随时准备更新记录。 山道入口的那口油锅，白日里就放在那里，是为当晚的山女祭祀仪式预热。到了日落时分，她们才正式开始山女祭祀。 除了是因为好奇来围观的这个原因，姬媛媛也是顺道来为村里的女人女孩们做义诊的，先就待在外围，等她们将场地和祭品都布置好了，才和陈秋叶一起走进了村里。 每一户家里都亮着灯火，桃花帮姐妹正在各处进行仪式的第一步。仪式的最后一道，才是以那只油锅为中心的。 此时，一处农家院落内，土石矮墙边，姬媛媛正在替一个女人诊治。是前几日做农活时不小心落下的伤，虽不致命，但这几日女人仍在坚持不停干活，伤势又怎么能好。姬媛媛先替她仔细清理伤口，再做进一步处理。 两步远的屋檐下，这个女人的大女儿，一个大约五六岁的小女孩坐在柴堆前面，紧张地望着这边。她知道这些从林子里钻出来的女人是来救她的娘亲的，因此很配合地坐在那里，安静地望着她们。 但也有些事是小女孩感到困惑的，比如为什么“爹”、“爷爷”和弟弟都靠着墙坐在屋子前面，歪着脑袋，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一个女人蹲下来，看着她的眼睛，脸上的表情很温柔，对她说：“别怕。”还给了她一颗糖吃。 只有过年的时候，家里才会给弟弟买糖吃。弟弟吃完了糖，她就能将糖纸拿过来，舔一舔，能尝出来些些的甜。这还是她第一次吃到真正的糖，可比糖纸要甜多了，真好吃。 今天是过年吗？她不禁想，又或者今天是什么别的节日？她都能吃到糖，真好，她很开心。娘亲的伤也有大jiejie帮忙救治，希望不会再像这几天这样时不时头晕、站不稳了。 她想，不知道可不可以问那些大jiejie还有没有糖，她想给娘亲也要一颗，因为受伤真的很难受，糖很甜，吃着会不会感觉好一点。 就在她犹豫的时候，她看到一个大jiejie走过来，从她面前走了过去。大jiejie手里拿着一把镰刀，举起来就用刀尖去挑弟弟的衣领。她立即“啊”地大叫了一声，冲了过去。 平时“爹”、“爷爷”和娘亲都一直在说的，要她注意看护弟弟，说弟弟是家里珍贵的小香火，要她保护好弟弟，她也就这么听了，此时也是这么做的。 大jiejie保持举着刀的动作，没再将镰刀往前送，而是侧头看向她。 另一个大jiejie走过来，是那个给她糖吃的大jiejie，拉住了她，柔声问：“小妹，你要做什么？” “我、我要救弟弟。”她被拉住了，却还是想往那边冲。 “这样啊。”给糖的大jiejie说，皱了下眉，却又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依然是很温柔的神情，随后对那个拿刀的大jiejie说：“周魏，你先将刀放下吧，不急这一时。” 在她们身后不远，姬媛媛已经完成了初步的救治，扶着女人坐起来喝了点水，一起望着这边。女人似乎是猜到了她们是什么人，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前头答了些和伤情有关的话，又说了谢谢医仙，再就没说过话了，此刻也是沉默着。 “宁宁，你……”周魏看了她们一眼，似乎是想叹气，将镰刀稍微向下放了一点点，对着小女孩，她说的比较直接：“救谁或不救谁，是我们来决定的。” 周魏说完，又将刀尖往上移了一些，道：“我们决定，救你，不救它。” 施宁宁则动之以理，对小女孩道：“村后头那个宗祠，是不是你去不了，你弟弟却可以进去？” 小女孩点点头。她曾经偷溜进去玩过，被逮到了，被“爹”和“爷爷”好一顿打，说什么“女子轻贱、不得污了祖宗之地”。 “知道那里其实是个什么地方吗？”施宁宁指着那个宗祠的方向，自问自答说：“那里，实际上是罪业地狱的路口。知道什么是罪业地狱吗？” 小女孩摇摇头，专注着听施宁宁讲话，刚刚还在拼命挥舞的双臂不觉就放松了下来。 施宁宁道：“罪业地狱，就是男儿要去的地方。因它们今生诸般罪业，也就是它们今生做了太多错事，要在那里受罚。但地狱之门不是每日都开的，它们只能时常去那里等着。”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施宁宁继续往下说：“我们不忍心看它们等太久，所以在今日，帮它们开了这地狱之门，送它们下去，让它们不必再苦等了。” 小女孩看了一眼弟弟的脸，抬头望向施宁宁，嘴角动了动，也许是想说谢谢。 这些大jiejie来给娘亲治了伤，还给她带了糖吃，肯定不是坏人。至于为什么要将男人、男孩抓起来，大jiejie们肯定不会骗她的，看来是真的在做好事呀。他们有错，该下地狱，所以她们就来送他们下去。 姬媛媛笑着看小女孩又要了一颗糖给娘亲吃，交代了几句，就从这一户院子里出来了。陈秋叶举着火把，走在她身边，两人一起走向下一户，为那里的女人和女孩义诊。 路过村中的一处晒谷坪，正中摆着一只半满的水桶，那是山女祭祀的其中一个部分。听陈秋叶介绍说，这仪式叫归元还女，就是将那些男曾经做过的所谓“洗女”仪式倒过来，进行洗男仪式。 哗啦水声响，一个男婴倒吊着，头朝下倒着浸到了水桶里。 洗男仪式的精髓就在于要制造极致的痛苦，令它们再也不敢来纠缠人族（即人族女性）。因此自然是不能一次就完成，而是要控制好力度，分好多次，慢慢来。 以牙还牙，以告慰亡灵。她们之中有不少人眼中含着泪水。姬媛媛也有些动容。是啊，有那么多的女性同胞，她们都没来得及救下。 女人所创造生育出的骨血，这些罪孽深重的不净，它们必须得到最痛入心髓的惩罚。 晴朗星空之下，油锅烧得通红，伴随着一声又一声的噗通声与油花四溅的沸腾声，不净一个又一个地消融在地火热焰般的高温之中。它们从人族（即人族女）那里偷来的灵气终于得以解构，重归于大地之母。 站在油锅四周的她们轻声吟唱，歌声随着夜风传入山林之中，希望能将她们的悲恸、怒火与战意传递出去，跨越时空，传递给更多的她们，也祝愿她们接下来能够顺利地一举改换天地，还她们一个安和平乐的宜居之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