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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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德拉科从古井里看到外面天空的时候,城中四处冒起的火光和不时震动的大地让他心生恐惧和警惕,但比起行走在黑暗寂静、伸手不见五指的地道里,即使是沦为战场的佛拉斯城,也让他终于有了一种自己还活着的感觉。 他扒着井边的砖头艰难爬出来,手上湿滑的触感差点让他一个不稳又掉下去,等他狼狈的站在地面上时,他一低头,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手上的伤口又都已经开裂,血水泡透了纱布顺着五指流淌下来。 手上的疼痛让他瑟缩了一下,脸上浮现出几分想哭的委屈,他捏着手腕掐了自己一下,强忍着哭腔低声说道,“不能哭,现在还不能哭......” 他将手上的血随手抹到衣服上,害怕从指间滴落的血迹会暴露自己的行踪,此处地处偏僻之地,周围的民居都大门紧锁,窗户紧闭,偶尔有微弱的灯光从窗户后透出来,里面的光景也被窗帘遮挡得严严实实的。 德拉科小心翼翼等待了片刻,确定周围没有教会的圣军之后,才从断墙后探出头来寻找福吉子爵所说的那座教堂。 在看到东南方向有一座白墙尖顶、有十字架立在屋顶的小教堂时,德拉科眼睛一亮,随即奔向教堂的方向,因为他总担心会在路上碰到教廷圣军,因此走得格外小心隐蔽。 当他终于走到教堂门口、看到成排的花楸树和白色石砖时,他才松了一口气,抬手扣了扣教堂紧闭的木门。 片刻之后,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从门口透出一点昏黄的烛光来,接着门后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来,是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小女孩,女孩身量瘦小而低矮,手中的烛台照出她只能勉强算得上清秀的样貌,她的发梢因为缺乏营养而泛黄,但却长着一双清亮干净的大眼睛,穿着一身宽宽大大的旧衣服,她有些胆怯的看了德拉科一眼,眼里有一些害怕,还有一些好奇。 “请问,伯纳德神父在么?”德拉科放轻了声音问道,生怕自己吓到对方,让她把门砰的一声关上。 小女孩有些警觉的看了德拉科身后一眼,确定外面只有德拉科一个人,才点点头,将德拉科放了进来。 木门吱呀一声又关上了,女孩手中的烛光照在德拉科身上,照出他衣服上精致华丽的纹路、狼狈疲惫的脸色和手上的血迹,女孩瞪大了眼,透出几分慌乱而惊恐的情绪,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脸色变得有些警觉和恐惧,德拉科顺着她的眼神往身上一看,发现自己还穿着教廷给的礼服,上面绣着教廷独有的复式十字架纹路,慌忙道,“我不是教廷的人,他们在追杀我,是福......是有人让我来找伯纳德神父,请他收留我,让我在此处避难。” 女孩闻言,眼里的警惕倒是消减了许多,但依旧有几分不信任的情绪在里面,正当德拉科担心于小女孩会不会因为不信任他把他赶出去的时候,一个低沉而虚弱的声音忽然从楼梯口响起。 “豌豆,放他进来吧,他不是坏人。” 德拉科抬起头,看到教堂石阶上走下来一个穿着黑袍的男人,男人头发花白,发尾打着卷,手中举着的一柄灯盏照出他带着病容的脸,他看起来可能有五六十岁了,身形清瘦修长,脸上带着深深的沟壑,面容沉郁而略显古板,但气质却有一种儒雅和书卷气。 德拉科猜想,这应该就是福吉子爵口中的伯纳德神父,故而先上前一步鞠躬行礼,“伯纳德神父,福吉子爵介绍我来此处避难。” 神父浑浊的眼睛落在德拉科身上,盯着他那头在烛光下闪闪发光的金色头发看了片刻,他抬起手握拳挡在嘴边,压抑着轻咳了几声,“跟我来吧。” 德拉科对他的目光若有所察,在小女孩把教堂的大门再次锁好后,跟在后面与神父一起上了楼。 教堂的二楼昏暗而狭窄,带着一种经年不见阳光的霉味儿,只有几盏蜡烛在周围起伏不定的燃烧着,窗帘被紧紧拉住,一张放置着凌乱羊皮卷的桌子摆放在最里面,鹅毛笔还插在墨水瓶里,看得出来,在德拉科到来之前,这位神父正在灯光下伏案写作。 神父给德拉科搬来一把椅子放在桌边示意他坐下,德拉科有些坐立不安的顺着坐了下来,他往羊皮纸上撇了一眼,发现纸上写着的竟然不是他以为的神学书籍或赞美诗,而是诸如鸦片、曼陀罗根、毒芹之类的草药。 神父转过身,将一旁的柜子下面打开,提出一个大箱子,然后放在德拉科身边,把椅子搬到他对面,将箱子里的纱布和药瓶拿了出来。 德拉科抬起手,才发现手上的纱布早就被血泡的不能再用了,方才他的神经一直紧绷着,即使感受到了手上的疼痛,也没有太过在意,现在才感觉到那种钻心蚀骨的疼痛又从指间泛了上来。 神父将他的手腕捏住,拿着一把镊子开始拆解他手上的纱布,在拆解最后一层贴着血rou的纱布时,那些布料早就因为血水的反复浸泡与伤口粘连在一起,难以剥离,神父放轻了手上的动作也毫无用处,伤口还是再次裂开,德拉科痛得满头大汗脸色苍白,咬住另一只手强忍住疼痛,额头和脖颈青筋暴起,女孩在一旁看了片刻,拿来一块干净的软布递在德拉科嘴边,德拉科下意识咬住,感激的看了小女孩一眼,女孩朝他腼腆的笑了一下,然后又痛苦的闭上眼睛。 太痛了,太痛了,结痂的伤口被反复撕裂,血rou与布料粘在一起难以剥离,神父处理好他的纱布后,还会在上面撒上一层厚厚的白色药粉,那些药粉的刺激性很强,让德拉科觉得指尖又痒又痛,等他的伤口处理完,德拉科身上的衣服已经被冷汗反复浸透。 神父将一小瓶药粉和纱布塞给他,“之后每两天换一次纱布,半个月之后,你的指甲会重新长起来。” “感谢您的善良好心,天父一定会庇佑于您。”德拉科低头真诚说道,用没受伤的手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伯纳德神父笑了一下,没有说话,浑浊的眼神再次落在德拉科的发色上,微微出神,德拉科欲言又止,斟酌着开口,“请问,您......是认识我们家族的人么?” 他很谨慎的没有直接说自己是马尔福家族的人,以此来试探对方是否真的认识自己家族的人,虽然在方才的相处中,这位神父看起来的确是位正直善良的清修士,但他一个人孤立无援,也不得不谨慎再谨慎的行事,如今外面战火纷飞,他不能得罪这位神父让他把自己赶出去,但也必须试探对方,看他是否对自己的家族有恶意。 伯纳德神父神情微动,表情上露出了几分复杂和追忆,“我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之后,我会再遇上马尔福家族的人。” 还没等德拉科品出神父话里的意思,话音刚落,神父忽然克制不住的用手帕捂住嘴重重咳嗽起来,咳得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德拉科有些无措的为他拍了拍后背,小女孩有些慌乱的从一旁的铝壶里倒出一杯水放在神父手边,神父直到缓过一些才颤抖着手去拿杯子,德拉科帮忙拿起,递到神父嘴边喂他喝了几口。 德拉科眼尖的瞥见他嘴角和手帕上的血迹,眼眸一动,神父似乎也不怎么避讳自己的病情,将染血的手帕随意放在一旁,他缓了好久,才气若游丝的说,“我想你也看到了,不久之后,我就要去见天父了。” 小女孩有些急切的带着哭腔开了口,拉住他的袖子,“神父,您别这样说,您会好起来的!” 伯纳德慈爱而温柔的看着这个小小的女孩,抬手摸了摸女孩干枯泛黄的头发,“不必为我难过,豌豆,每个人都有死去的那一天,我只不过是要被天父提前召唤,回到天国。” 女孩两眼泪汪汪的拽着伯纳德的袖子蹲下,双手死死揪着,好似生怕自己一个松手,眼前的神父就要踏上天国的阶梯远去。 伯纳德轻轻拍着小女孩的肩膀,看向德拉科,“看在我为您提供了一些小忙的份上,我希望您能帮我两件事,这样,我就死而无憾了。” “马尔福家族不会背弃恩人,您帮助了我,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情,我一定都答应您。”德拉科认真说道。 伯纳德神父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个木盒子,在德拉科面前打开,盒子的红绒软布上放置着一枚戒指,当德拉科看到那枚戒指上的家徽形状时,瞳孔猛地一缩,“这是......” 他从盒子里拿起戒指,在仔细端详了上面与马尔福家族家徽相似却又有几处细节不同的家徽时,准确的说出了戒指的主人,“这是我的堂伯亚当斯·马尔福的戒指,他们家族是我们马尔福家族的旁支,从两代以前就与我们分了家,可十几年前,他因为卷入伊丽莎白女王与里德尔主教的冲突中被教廷清洗,全族上下系数被异端审判所以渎神之名处死.......” 伯纳德神父沉默着微微点头,脸上浮现出几分痛苦和深沉,“亚当斯曾是我最好的朋友,当年他蒙受教廷迫害,全家即将被杀,我竭力奔走相告,试图在教廷内部活动人脉解救他出来,但却终究力量有限,人微言轻,我......”他哽咽了一下,语调变得万分悲痛,“我没办法救下自己最好的朋友......我曾试图买通异端审判所的人,想尝试把他揪出来,他却把唯一的逃生的机会给了他四岁的独生女,我只好带着他的女儿一起逃走......” 说到这里,神父的身形摇晃了一下,巨大的悲痛笼罩着他,让他长着深深沟壑的容貌变得更加苍老,“可我连他唯一的女儿都没有保护好.......十九年前,我带着她来到卡莱尔郡避难,将她视作亲女悉心抚养,希望能护她平安长大,可是没过两年......教廷就找到了她,我没有办法,只能委托一个仆从带她连夜离开......我的行为惹恼了教廷,如果不是因为当年恰好适逢教皇颁布教廷新法令,要求教会不得处死未叛出的神官,我恐怕早就活不了命了......他们将我放逐到爱尔兰的苦寒之地,直到五年前才将我召回,我本就是一个孤儿,又没有什么可靠的朋友,一直无力寻找她的下落......”神父提及此处,表情悲戚,一只手不自觉握紧。 豌豆在一旁安静听着,闻言抱紧了神父的胳膊,悲伤而关切的抬头凝望着神父,神父朝她勉强笑了一下,又轻轻拍了拍她。 “我委托您的第一件事,就是希望您能帮我找到她,如果......如果天父能保佑她活下来的话,她叫伊维特·马尔福,她和您一样,都有着一头马尔福家族独有的发色,身上还有一枚属于她母亲的家徽戒指。” 他说着,又开始咳嗽起来,声音变得更加干哑,德拉科为他递上水杯,为他顺气,“请您放心,只要女王胜利,亚当斯堂伯家就能翻案,即使您不请求,马尔福家族也绝不会放任遗孤流落在外。” 神父咳嗽着艰难点头,然后将目光转向一旁的小女孩,“至于第二件事,是希望您能在我死后,给这个孩子一口饭吃,她叫豌豆,是附近村庄一户农家的孩子,她的母亲早亡 ,她的父亲......因为不小心弄脏了一个教廷骑士的衣服,就被对方活活打死了......”提到这里,神父的脸上浮现出几分反感和同为教廷中人的愧意,“她的哥哥不愿意养她,我是在路旁将她捡回来的,她很懂事,也很聪明,绝对不会给您添麻烦。” 小女孩两眼泪汪汪的,却又似乎很懂事的知道神父是在为自己安排后路,只能默默流着眼泪将神父的衣服拽得更紧,她干净的眼睛看向德拉科。眼底似乎带着几分期盼与渴求之意,让德拉科心里不由生出几分恻隐之心。 德拉科明白神父的意思,他是希望自己将豌豆带回去当仆人,他一时竟有些吃惊的说不出话,其实他不是不能猜到对方是希望自己能照顾这个孩子,但神父居然没有说让自己收养这个孩子,而是给她一口饭这样卑微的请求。德拉科看向小女孩,女孩的脸上立刻浮现出几分紧张,好像是在担心他不收留自己,她擦擦眼泪,乖巧又懂事的说,“我很会干活,先生,我能烧水,能做饭,能洗衣服和擦桌子,还会扬麦子和搬马草,以前家里的活都是我一个人干的,我会很听话,绝对不会违背您的命令,我不会让您白养活我。” 德拉科一时竟觉得自己失去了言语,从来都锦衣玉食、不知道平民疾苦的贵族少年从来没有想过有人会自愿为奴为婢,但他更不知道的是,或许为奴为仆对骄傲的贵族来说是一件足以让他们羞愤到自杀的羞辱之事,但在这个平民命如草芥轻贱的时代,能成为贵族的奴仆,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就已经是一件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不已的事情。 “你......多大了,小女孩,你是叫豌豆,对么?” 女孩垂着头想了想,说“我不知道,先生,我不知道多大了,我只知道我出生后不久,mama就饿死了,爸爸说地里种出来的粮食要交租,要上纳,我们每年都很辛苦的种很多粮食,但从来没有吃过饱饭,她死的时候,一直说想吃豌豆,所以我爸爸给我起名叫豌豆。” 德拉科怔在原地怔了片刻,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神智,“是因为福吉子爵对你们征的税太高了么,他对你们征苛捐杂税了么?” 女孩摇摇头,“我不知道,先生,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爸爸要交很多很多粮食,春天要交,夏天要交,秋天也要交,领主老爷出游要交,领主夫人身体不舒服也要交,领主小姐过生日,我们还要交,每次来收粮食的人都那样威风,总是骑着大马,带着士兵,然后对我们呼来喝去的,我们家里的粮缸总是在刚收割完的第一天是满的,之后就变得空荡荡的,我从没有吃饱过,我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有那么多粮食,我们却从来吃不饱饭?收粮食的老爷们说我们能有饭吃要感谢福吉老爷,因为我们种的粮食本就该都是他,是他的仁慈才让我们吃上饭,可他这样仁慈,为什么不能多给我们一些粮食?至少......至少让我们不至于饿死......可收粮食的老爷却说这是因为我们懒,如果不是因为我们懒,就不会打这么少的粮食......我,我不明白,明明我爸爸已经那样辛苦的种粮食了,为什么还要说我们懒呢?那些粮食,明明已经不少了呀,只要多给我们一点点,我mama也不至于饿死......” 她看向德拉科,单纯的眼睛像泉水一样纯净,即使满含悲伤与迷茫也显得那样干净,“我问过神父,神父总说我还小,等我长大了就会明白了,可我还是想知道,您愿意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从未有一刻,德拉科觉得自己的喉咙干涩堵塞得如此厉害,就像有一团棉花堵在他的喉咙里,火辣辣的疼。事实上,他从来都不知道贵族会对领地内的平民征多少税,收多少粮食,即使他去问他的父母,他们也未必能清楚。 因为即使贵族规定了平民要对领主交的税额,很多时候,为了应对贵族的婚嫁和额外开支,贵族们也会额外对平民征税征粮,如果是发生贵族战争,贵族们对领地内的平民征税会更狠,即使他们从来都号称这是为了保护平民。 更何况,收税事务官从来都是人人都羡慕的肥差,或许贵族老爷发下的命令是每个平民十磅,到了事务官口中,就会变成十二磅,再到事务官手下的小兵就会成为十三磅,即使贵族的征税令用白纸黑字贴在村口,但大字不识一个的平民也根本不知道领主老爷写了什么,只能是小兵说什么他们就照着做什么,如果不小心没有凑齐粮食,就会被小兵粗暴的以抗税为由抓起来严刑拷打,直到炸出骨头里的最后一滴油。 贵族们知道么?或许是不知道的,又或许,他们不是不知道,只是装作看不见而已,只要不缺了他们的锦衣华服和珍馐美食,又有几个人会在乎穷鬼的死活?就像德拉科,即使他从未直接打理过家族事务,但这并不代表他对此一无所知,可他从前从未在意过这些事情,更不会想到有一天,他会被一个平民的孩子这样单纯而无知的当面提问。 他无法回答,更不能回答,他的眸中闪过一丝狼狈和躲闪,沉默了下来。 良久,他才沙哑着开口,“我很抱歉,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的问题,但我可以带你回去,我不会让你入奴籍,你会永远是自由身,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给你马尔福的姓氏,让你一生衣食无忧......” 女孩忽然摇了摇头,“我不需要,先生,我不需要贵族的姓氏,我是农民的女儿,即使我冠上了贵族的姓氏,我也只是农民的女儿。” 她看向德拉科,表情有几分倔强的说道,“我会靠干活来换取食物,不会让您白养我。” 在一阵烛光的无声摇摆之中,德拉科终于艰涩开口,“好。”